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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山海行》 | TXT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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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旻转头劝李白道:“陈校尉身负重伤需要救治,且船受损难以快速航行,此刻实不宜回转下游,你与江朔虽然主仆情深,但也不能为救一人反害众人。为今之计是派得力小吏登岸,去上游搬请救兵,再请折冲府速派船只到下游寻找童儿,说不定他命大竟得不死……”
裴旻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没有信心,这黑龙如此猛恶,拖曳着江朔往下游去,只怕是有死无生了,因此哽住说不下去了。李白亦知裴旻所言不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拿手死死地抓着舷板,望向下游方向……
却说那黑白二龙顺流而下,游动的甚疾,一众渔舟如何追赶得上?双龙与众船之间慢慢拉开差距,须臾游出数里,背后的渔舟喧哗之声已几不可闻了。黑龙游动之际头尾摆动如写“之”字,江朔双手死死抓住剑柄,半骑半挂在黑龙身侧,眼睛被江水激得睁不开,但觉浑身骨痛欲裂,几乎要被甩下去,万幸巨鼍不再下潜,只在水面上游动,江朔才得以将头探出水面呼吸。那白龙看来受惊不小,竟不知潜水趋避,只是一味向下游游去,一对背鳍露出水面成为黑龙追踪的最佳目标。
黑龙正全力追逐之际猛地在江心停了下来,江朔猝不及防,险些跃过黑龙的脑袋翻入水中,他急忙用左手抠住黑龙脖项上的鳞甲间隙才稳住身形,然而黑龙却未再转头咬他,它正如临大敌的望着前的江面,那双如龙脊的背鳍不知何时消失了。
江朔在稍稍仰起身举目四望,但见江水淼淼,四周除了水就是水,不知岸在何处,也不见沙洲、小岛。
原来适才盗众围捕黑龙之地乃是鼍龙的栖息地,不但江水不深,且四周多有沙洲,一旦黑龙登上四周沙洲,那白龙便奈何不得黑龙了。因此白龙方才负伤之际便假装惊惶逃窜,将黑龙引入这片开阔水域,只恐黑龙不来追逐,这才在水面露出双鳍做指引,否则黑龙虽然凶悍但毕竟不是鱼类,单论游水如何能追赶得上鱼王?
黑龙再次漂浮在江面上,只是这次不再如方才那般有恃无恐,在江面上警惕的左顾右盼,只是此处江水深阔,白龙不知遁去了哪里。江朔心里只盼白龙已就此遁走了,以免为黑龙所害,又想到若白龙真遁走了,只怕接下来黑龙就要对付自己了,自己人小力孤,在此江面上一人一鼍只怕要大大的不妙,又盼着白龙不要真走了才好。
他正胡思乱想间,黑龙猛地向左摆动,江朔只道是黑龙要转头来咬自己,却忽然感到一阵巨震,原来白龙这次游到远处再猛冲而来,经过长距离的加速,这次袭来的速度快了许多,黑龙虽勉力避让,让开了胸腹要害,终究慢了半拍被白龙刮到右侧腹,若在平时,这一撞也奈何不得皮糙肉厚的黑龙,但此番黑龙左腹已受了重创,白龙虽撞在右侧,但牵动伤口,也痛的嗷嗷怪叫,白龙冲跃之势甚健,击中黑龙后其势不减越入空中,白龙离水之后在空中全无防备,那黑龙随即跟着跃起张开巨口,电光火石之间“咔”地咬住白龙的身体,两龙复又重重跌回江中,白龙甫一入水,立刻扭动身体想要脱出鼍口,黑龙在游水的功夫远不如白龙,白龙入水之后便似气力增加了数倍拽着黑龙向前,黑龙一招得手便咬定不放,任由白龙拖拽前行。
这一撞,一跃,一坠将七星宝剑从黑龙体内震出寸许,不似方才插得那样牢固了。江朔挂在剑柄上但觉左右晃动,似乎随时要脱落入水,然而他不会水性,只能当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剑柄。所幸剑柄上包裹着鲨鱼皮,非常粗糙遇水亦不打滑。江朔牢牢握住鱼皮裹手,才不至于被甩脱。
江朔握住剑柄,牵动插入黑龙体内的长剑不住颤动,那黑龙吃痛不过,猛地向左甩头,要撞江朔,却也不肯松口,仍死死叼住白龙,白龙被它甩得只一偏,仍然奋力前冲欲甩脱黑龙,黑龙被它一带便撞不到身侧的江朔。如此一鲟一鼍一人互相赘在一起不得脱身。
那黑龙之齿虽利,白龙生了百年鳞甲亦厚实无比,且在水中白龙滑溜得很,黑龙堪堪咬住却无法穿透鱼鳞,而白龙想要挣脱鼍口却也不能,二龙如此在水中僵持不下翻滚着向下游冲去。
江朔忽觉身侧多了一件事物,眼角余光望去似是一截浮木,他努力眯起眼睛向上看,浮木上竟还站着一个人,此人身穿白色曲领大袖长衣,头戴平头软幞头也是白色的,在夜色中甚是显眼,此人忒也得奇特,危急之际江朔仍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此刻江潮正起,水流极快,此人只立于一截浮木之上,浮木在江上随波逐流,按说不一会儿就要落到后头,却偏偏浮木和双龙齐头并进,没有丝毫落后,二龙摇头摆尾在水中游动,搅得江水翻涌,那人立在浮木却毫无颠簸之感,看不出如何用劲,浮木却破浪前进其势甚迅。那人看来也就二十岁出头,信手背在背后,一副云隐逸士打扮的衣衫之上更是一个水滴都没溅到。他望着江朔也甚是奇怪,道:“小兄弟,好兴致啊?深夜出来骑鼍龙玩?它黑白二龙自去打斗,你挂在边上做甚么?”
第12章 江心沙洲
此刻江水翻涌嘈杂,那白衣人的话语却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传入江朔耳内,一个字也不曾听漏。江朔心道:“哪里是我要挂在这里。”然而此刻江水向嘴里、鼻里、耳里猛灌,哪里张得开口去回答。
那人又道:“难道你想学晋人周子隐,玩屠龙杀蛟的勾当?”
江朔开不得口,只能看着他努力想摇头,但只拨楞了几下便被水浪打得头昏目眩,那人见他不接口,竟撩起袍子在浮木上蹲下来道:“小兄弟,看来你学艺不到家啊,小小年纪屠龙不成,却要命丧于此咯。”
他在浮木上蹲下之际保持平衡仍是毫不费劲,也不见他脚下如何使劲,浮木竟向着江朔这边靠过来,弹指间便到了江朔身边,脸几乎要贴到江朔脸边,江朔又气又急,心道你有此神功,不来救我却像看猴戏般的看我作甚,勉力想开口说话,却被猛灌了两口江水,登时两眼翻白,眼看不行了。
那人道:“看你小兄弟的面相,不像短寿无福之人啊……罢了,罢了,今日既然遇上我了,也是缘分,便救你一救。”
但见那白衣人站起身来,一撩长衫,抬腿轻轻一踢江朔手中握着的剑柄。剑立时重新插入鼍龙体内,看他似是轻飘飘地一踢,剑却插得极深直至末柄。
事出突然,江朔双手仍死死抓着剑柄,竟随着一起没入黑龙体内。熟料这一踢其势未减,黑龙庞大的身躯竟然跟着在水面上横着向右飞出一丈有余,右边恰是一片江心沙洲,黑龙一声怪叫,向右猛地一窜,冲上了沙滩,它四足落地不禁狂喜,有道是力从地起,方才在水中虽然叼住白龙,却始终无法施展全力咬合,此刻四足落地,黑龙猛得一仰头,生出一股怪力将白龙抛向空中又大张其口猛地咬合,竟然将二三丈长,一人合抱这么粗的白鲔鱼咬作了两段。
鼍龙上岸固然威力大增,却把江朔也拖上岸来,黑龙向前猛冲,江朔却如何跟得上?脚步踉跄之际手中长剑向后拖拽,七星宝剑是何等的神器,登时将黑龙开了膛,鲜血肠子流了一地。那黑龙甚是猛恶,肚破肠流却并不立死,竟然转头来咬江朔。江朔吓得撒手扔剑,转身要跑,才发现浑身疼痛欲裂,只怕骨头也断了好几根,然而生死攸关之际,求生本能驱使之下,江朔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向前连滚带爬行,慌乱之际,黑龙转着身子追他,他便转着圈子躲避,一人一龙竟原地打起了转。转不几圈,江朔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抬头看竟是一张巨大的鱼脸,原来是那白鲔鱼的上半截,江朔再没力气翻过鱼头,两眼一闭,抱住鱼头心中默祷:“白龙王救我,白龙王救我……”只剩等死而已。
然而等得半晌再没半点动静,他鼓足勇气睁开眼,艰难地向后望去,原来那黑龙追击路上将肚腹内的五脏拽出体外,失血过多,已先死了。
惊魂未定之际,江朔举目四望,天色暗沉,江面上一片黑黢黢地,哪里有那白衣人的影子?再看白龙被咬做两截气息奄奄,眼看也不得活了。江朔双臂环抱着鱼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觉白鲔正拿眼瞥着他,那鱼眼甚大,已被一层阴翳覆盖,不知是否真在看着他,江朔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见白鲔巨大的眼珠亦随着他艰难的转动过来。江朔心道白龙王难道要对我有所托付?但见鱼唇果然一张一翕似作人言,江朔凑过去努力倾听,然而鱼又怎能真做人言,凝神屏息听了半天,只觉四周万籁俱静,哪里听得到到半点言语。
那白鲔忽地张开嘴,竟尔吐出一颗浑圆的珠子,想必这白龙能活这么久全赖不知何时体内生得这一颗内丹,平素弄珠吐纳方得消灾延寿,然而此刻被黑龙咬成两段,无论如何吞吐内丹也是无力起死回生了。那白鲔眼珠轮动,交替望向江朔和珠子,这珠子通体莹白如玉,江朔伏在黑龙背上一路颠簸过来已震的全身骨断筋折命在旦夕,见白龙显是要自己吞服此珠!是否能得活命就看这龙珠是否真是灵丹妙药了,眼看这珠子便在自己一臂之内,江朔鼓足全身力气长臂一抓,堪堪用三指捏住珠子,再看那珠约摸一颗枣子的大小,光圆玉润,月光照耀之下但觉内部光华流转,似有生气涌动。江朔此刻身子疼得厉害,不及细想将鱼珠囫囵吞下。
鱼珠入喉全无腥味,倒是微微有股馥郁的香气,俄顷觉得胸中隐隐有暖意,继而四肢百骸具是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江朔心道这龙珠果然神奇,然而这暖意缓缓从胸口移向腹部,在腹中漾开不断升腾竟越来越炙热起来,不消片刻已如坠入火炉一般。
原来这白龙对月吐珠历时百年方得这一颗内丹,其中凝聚多少天地间的灵气,江朔一个小童儿,又从未练过内家功夫,如何承受得起这百年的功力?立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所吞内丹吐是吐不出来了,唯有大张其口散些热气,然而这呼吸之间能散得几许热量?只觉体内如有熊熊燃起的火焰,直烧得五内俱焚,痛苦无比。他双目直视天空,此刻已近黎明,满月已经落下,星光暗淡夜幕黢黑,直如睁眼瞎一般。
正恍惚间忽听得破浪之声,一舟冲滩之声,继而脚步声、呼喝声、兵刃出鞘之声纷至而来。江朔的感官似乎由于疼痛的刺激变得敏锐异常,每双脚踏在沙地上的摩挲之声、每张口张嘴吐字之声、每付兵刃偶尔碰撞之声皆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朵。
先听一人道:“黑龙王被利刃开了膛,已死得透了。”
另一个人道:“呀,莫要坏了皮子……”
又一个道:“万幸切在侧腹,许还能用,需请葛庄主看了才知……”
远处一人道:“此处白龙王也已死了,看样子是被黑龙咬死的……噫……”
有人凑近看了一眼江朔,见他双目圆张却一动不动,只道是死了,道:“这是官船上跌下的童儿吧?他竟被黑龙一路拖到此处,中途未曾跌落?也是奇事,可怜死不瞑目啊……”
又听到一个声音甚是粗豪,似是头领的人道:“刘五安排人手将二龙抬上船去,王二你去打灯语告知各位帮主得手了。”
听得有人唱个喏跑远了,余下众人脚步聚到一处,应该是去抬黑龙尸首,那领头的却道:“先抬白龙,黑龙尸首待葛庄主亲自来看了再搬。”众人应命去搬白龙的两截尸身。
江朔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声在自己耳畔来回走动,不一会儿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应该是都抬着白龙尸身走了,众人脚步渐行渐远,不消片刻周遭重又安静下来。却听到还有人的脚步声,在黑龙尸体附近窸窸窣窣不知翻找何物,想必是先前那个发号施令的首领。
江朔此刻体内血液如沸,欲张口呼救喉内却只有灼热的真气喷出,发不出声音,偏又动弹不得,正无计奈何之际,忽见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晃到眼前,江朔认得是水贼中的樵夫,曾闻渔夫众人呼他为“陈兄弟”,也不知是陈还是程。先前发号施令之人想必便是他。江朔虽不能动,但活人和死人毕竟有差,樵夫凑得近了自然发现端倪,伸指想要探他鼻息,离鼻端尚远便觉到一股热气灼手,他缩手道:“原来还未死!”又听得沙沙脚步声响,料是众盗把白龙尸身抬上船后又折返回来了。那樵夫向身后望了望,又看看江朔。忽地俯身下来撬开江朔牙关,迅疾将一枚黑色的珠子塞入他口中。
黑丹初入口,江朔还倒是这盗首是要用毒药毒死自己灭口,片刻间便幡然醒悟这是黑龙的内丹,盖因黑丹进入肚腹之感与先前白龙内丹恰是相反,先前白丹入腹那是势如烈火,此刻黑丹入口却如饮冰泉,腹中灼热顿消,继而汩汩寒流淌遍全身,烧灼之苦立减。然而这阴寒之气抵消了白丹的热流后却不停歇,继续在江朔体内蔓延,须臾间江朔便觉得如坠冰窖之中,阴寒之气似将他的血液也都冻成了冰碴,此时乃是秋季,虽是更深露重之时却也并不甚冷,但江朔此刻口鼻喷出的气息便如冬天呵气成冰一般,白茫茫的一片。这下众人便都看出异样了,一人叫道:“这童儿未死,还冒热气呢……”
另一个道:“哪里是热气,寒得吓人……”
那领头樵夫道:“怕是中了黑龙的寒毒,须得请葛庄主瞧瞧……”
江朔感到自己的脑袋也冻得木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脑中亦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不堪,续下去的话便听不真切了,他感官虽失,却依稀感觉到远处的桨橹之声,似是水贼盗众正向此处集结,陆续又有舟辑靠岸,跟多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江朔终于禁不住这阴寒的侵蚀,昏死过去……
第13章 两小初识
江朔感觉身体在无尽的黑暗中不断地下坠,有时如坠冰窟,有时如落火窑,偏偏他的身子又丝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身体轮番穿过冰与火的炼狱,体内寒冷至极之际血液仿佛是霜冷长河,眼看全身血液要凝成坚冰不再流淌,又突然热了起来,体内的冰河溶尽,奔流起来,这大河在奔流咆哮冲破坚冰的过程中不断升温,不一会儿就翻滚如沸,眼看血液就要沸腾蒸发的一刻,却又复凝华、寒气再度弥漫开来。
这冰与火的轮回煎熬着他疼痛欲死,这火与冰的交替又让他求死不得。
他心想我这是死了么?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却又想到听老人说,人死之后要到阎罗殿翻生死簿,再由阴司的判官断案批罪,方定入哪一级地狱受苦,我从未作恶,怎地审也不审,问也不问,便被扔在冰火之狱中受这等苦?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冰火交替的煎熬终于暂时止息了,此刻江朔只觉得燥热,但这次却远未到不可忍受的顶点,竟觉得暖洋洋的,冰冷的感觉也再未回来。
江朔五感慢慢清晰起来,不再是置身混沌的冰火地狱,他身体各部分开始有了不同的感觉:四肢仍如埋在滚烫的沙子里不得伸展,手指脚趾却有了触感;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撩不开,眼球却在眼皮下转动起来;口鼻如同被烧灼般的疼痛却终于感觉到自己深长地呼吸;最受不了的是脸上如同被火苗舔舐般的剧痛,他终于受不了这剧痛,拼尽全身的力气想拿手去捂脸,而这次竟然成功地抬起了手,猛地一掀,但听得“咣当”一声,脸上灼热之感立减,他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地上一个打翻的炭火盆,用的久了乌黑一片,也不知是铜是铁,烧红的碳滚落了一地,幸而地上都是大块的水磨青砖,并无引火之物,未酿成火灾,不一会儿火碳由红转灰,红色的火星忽闪了几下便化作了一缕缕青烟,尽都熄灭了。
江朔感觉自己从鬼门关回来了,身体又能够感受到阳世间的一切,他此刻躺在一张大床之上,下面褥子不知道垫了几层,暄软得很,身上盖着一条厚实的棉被,此刻已被他掀开了一角,房间不甚宽大,只床榻对面有门窗,背面是凿平的岩壁,左右墙都是灰砖砌筑而成,正面门窗用棉布帘子堵的严严实实,想来是一处背山的暖阁,此刻暖阁外当是白日,光线从棉帘之间的缝隙透射进来造成一片柔和朦胧之感。
房门忽被推开了,骤然涌入的阳光扎得江朔急忙闭眼,他心中一凛,想起昏死以前是在沙洲上,自己吞了白龙吐出的内丹体内烧灼无法行动,江中群盗登上沙洲,搬运黑白二龙的尸体,又发现自己未死,那小头目“陈大哥”还将黑龙内丹投入自己口中……自己应当是落在盗众手中了。
惊慌之中他努力睁开眼,却见门口一个小小的剪影,脑袋上左右对称梳着一双髽髻,他眯起眼睛慢慢适应了阳光,看出是一个小女孩儿,逆着光看不清长相,但觉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若的女孩儿。江朔向外望去正和她打了个对眼,那女童一愣继而欢快地喊道;“荀媪,荀媪,他醒了……”旋即转身,也不关门,一阵风似的走了。
江朔不知道她口中的“荀媪”是谁,此刻房门大开,但见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已是隆冬时节了,屋外寒气呼呼地灌入房来,刺在脸上、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受用,寒风也让他的意识又清醒了不少。他努力地回想自己昏迷前的情况,却无论如何不能把黑白双龙、江洋大盗和眼下的暖阁、少女联系起来,精神稍一集中便立刻觉得头痛欲裂,脑袋昏沉又要晕过去,他张大嘴吸气,却猛地吸入了灌进屋中的凉风,冰凉的空气立刻充满了他的胸腔,他咳嗽起来,胸腔的剧烈运动引来了撕裂般的疼痛,他才又忆起被黑龙拖拽之际应是折断了数根肋骨。
冷风不断涌入,恰好抵消了体内的燥热,让他感觉很舒服,然而这舒服没有持续太久,寒风似乎又唤醒了他体内蛰伏的寒气,寒气喷薄而出很快变为彻骨的寒冷,他想要去拉被角重新盖上被子,手却半点也举不起来,寒气愈发强烈仿佛将血液都冻成了冰棱,那冰棱在体内缓缓流动刺啦啦地刮擦着,每到一处就硌得生疼,这疼痛随着血液的流动缓缓的传遍了全身。
正煎熬之际却忽地听到脚步声响,原来那小女孩去而复返,这次带回来一位老妇,想来便是她口中的“荀媪”了。此刻江朔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但见那女孩儿长得甚是清丽可爱,身上穿着花袄用材也甚考究,跟随而来的媪妇面目慈祥,岁看起来年岁不小了,但皱纹却不甚密,穿着也朴素些,看起来像是小主人与老仆妇二人。
那老妇进门见状急忙反手关门,道:“小妮子怎地不关门,这孩子本已命若游丝,十成性命去了九成九,再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女孩儿嘟嘴道:“我见他醒了,一时一激动,只想着跑来告诉你知道,便忘记关门了么。”
荀媪叱道:“就你多事。”
女孩儿回嘴道:“如不是我时时帮你留意,这会儿他醒了你尚且不知呢。”
荀媪气得笑道:“他要醒时自然会醒,你不来看,也终是要醒,若非你常常偷摸开门来看,放室外寒气入内,只怕还要醒得更早些。”
荀媪嘴上叱责,手上却不闲着,她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炭块,放回盆里,江朔冻得牙齿打颤之际瞥见她似乎并未用任何工具,只以一双肉掌捡拾炭块,这炭块散落后虽已不再燃烧,但碳不会这么快冷却,仍隐隐透着火光,荀媪却浑不在意,边说话边捡拾尚有余温的炭块,一会儿便重新堆满了铜盆,只是聚在一起的炭块白烟愈发浓烈,江朔在家常烧炭盆,知道炭火需要引燃,一旦熄灭要重新烧起来只怕不易。
却听那女孩儿道:“荀媪,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荀媪道:“只给你试一次,那孩子已冻得不行了,隔着门都能听见牙齿打架的咯咯声呢。”
女孩儿却不搭话,扎个马步左手叉腰右手缓缓推出,碳上的白烟忽地大盛,似有引火之物催燃一般,然而烟气虽大,终是没有烧起来,荀媪还未说话,那女孩儿急着对她说道:“这次不算,我刚跑得急了,没有调息好。”也不待荀媪答话,女孩儿兀自在那里呼哧呼哧深吸两口气,又是一掌推出,此番似乎有两颗炭块红光闪了一下,却终还是未燃起来。那女孩儿更加焦急,双掌一齐推出,江朔感觉这次出掌似乎带起风来吹到自己脸上,其势甚烈,效果却还不如前两次,炭盆上的烟气反而少了,似要彻底熄灭。
荀媪对那女孩儿道:“好啦,好啦,似你这般心浮气躁如何能行?”
言罢拨开女孩儿,单掌轻轻一推,铜盆内的炭块忽地红光灼灼,驱散了白烟,炭盆竟整个复燃起来。江朔大是惊奇,冲口而出:“媪媪,你会变戏法?”
祖孙二人闻言吃了一惊,齐向他望来,那女孩喜道:“呀,你竟能说话了,竟好得这么快吗?”
荀媪却道:“赶紧去请你父亲过来。”
女孩儿欢喜地推门出去却又忘了关门。荀媪急道:“掩门,掩门。”
那女孩本已跑出数步,急忙又折回来从外面猛地一拉,“嘭”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
荀媪将炭火盆挪得近些,帮江朔重新盖好被子又把被角掖了掖。江朔登时感觉和暖了许多,他看着燃烧的炭盆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了一遍:“媪媪,你是会戏法吗,怎能隔空点火?”
荀媪回道:“不是戏法,只是些微末的功夫。”
江朔道:“什么功夫这么神奇?媪媪你能教我么?”
荀媪稍一愣神,心道这孩子伤得如此重,主人家虽心善全力施救,但仍是凶多吉少,此番虽然醒来只怕是回光返照,此刻他不论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他便了,随口应道:“可以,可以,待了你身子大好了,媪媪就教你。”
江朔喜道:“多谢媪媪,那我要快些好起来才好。”
只说了几句话江朔忽觉得体内寒气骤起,炭火虽旺却仿佛冒出的不是热气,而是丝丝寒气,江朔的牙关又不自禁地开始打起颤来,荀媪见状急忙用右手握住他的小手,江朔觉得掌心一暖周身似也不那么寒冷了,他想说句感谢的话但整个脸都是麻木全然张不开嘴,只能感激地望向荀媪。
荀媪虽是女儿身,但她自幼在纯阳内功上下了不少苦工,至今仍是处子之身,自忖内力纯正,能压住童儿体内的寒毒,岂料内力输入江朔体内,便如一勺沸汤泼入无底寒潭,杳无所踪,她正要再催动内力,那寒潭却倏地消失地无影无踪,继而一股灼热的真气喷薄而出。
第14章 阴阳二气
荀媪下意识地催动内力与这股灼热真气相抗,却哪知甫一接触竟然完全落了下风,被生生逼退回来,练内家功夫内力倒流最是凶险,此刻真气从她手少阳三焦经冲入,三焦与督脉相会,若真气逆流冲入督脉顷刻便有性命之虞,荀媪不敢大意急忙运功相抗,却也只能将真气顶回到小臂外关穴附近,再进不得分毫,而江朔体内的真气却似无穷无尽,仍源源不断涌来,眼看就要冲破关防,荀媪急忙以左手食指、中指点住自己右臂内关穴注入内力,想合力抵抗那股真气,岂料真气横冲直撞又逆着左手中指直冲上来,逆着手阙阴心包经直冲上来,这一下更是凶险无比,荀媪急催内力终于在左手曲泽穴处接住那股真气。
荀媪运起毕生功力好不容易接住两股真气,顷刻间额头便见了汗,江朔此刻寒气已消,热气又涌入荀媪体内,感觉舒服了许多,竟又能开口说话道:“多谢媪媪,我觉得舒服许多了。”
他尚不知荀媪此刻体内两股真气交锋凶险异常,只道是荀媪功夫了得,顷刻便治好了自己的寒热之症。他见荀媪已经满头大汗,忙道:“看来这发功治病是极累的,媪媪你休息一下吧,我已经好多了。”
言毕便想放开荀媪的手,荀媪见状大急,此刻情境便如高手比武一般,如若不收功而撤手,两人都要真气逆行而死,荀媪急忙右手五指合叩紧紧捏牢江朔的手,江朔只道荀媪不肯撤手是要为他疗伤,便道:“媪媪,我真的好多了,你太辛苦了,先歇歇吧。”手上使劲想抽出手来。
若是寻常时候,莫说一个童儿,就是彪形大汉被荀媪一把抓住也绝无挣脱之理,然而她此刻需要专心运功与江朔体内真气抗衡,无暇他顾,竟感觉渐渐要抓握不住江朔的手了。要开口制止已是有心无力了,就是想要摇头示意也做不到。眼看着山穷水尽之际,忽觉右肩和左臂同时被人扣住,两股真气分别从右肩天髎穴与左臂天泉穴注入,两股内力沉雄厚重,缓缓推送之下江朔体内袭来的真气竟慢慢平息下来,继而消融不见了。
内力卸去,荀媪精疲力尽委顿在地上,道:“多谢主家相助。”
背后那人道:“荀媪,凡事须得量力而为,我早已交代这童儿所受内伤极为古怪,病情如有反复当报我知,你此番行险,若我晚到半刻只怕……”后面的话自是不消说了。
荀媪此番行险固然是因为江朔体内真气骤然反转,但也因她见过主人多次用内力为江朔疗伤,看起来也不甚辛苦,才敢冒险一试,岂料险些送命,她一向自视甚高,只道自己功力与主人相差不远,今日才知道主人内力深不可测,自己大半辈子修炼的内功原来距离上品境界还差的远,不禁黯然道:“主人说得对,是老奴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主人轻拍她肩头,以示安慰,缓缓道:“媪媪不必伤心,这治疗内伤与内力比拼可不一样,你又不是要取他性命,我的内功修为不比你老人家强多少,但我几个月来已熟悉这童儿体内毒症,他的热毒又突入你体内,离了本体我方能以巧劲化解。”
荀媪知道此乃安慰之言,当下也不再多言,只是靠在床榻边缓缓摇头。江朔却不知道他二人说的什么,他体内寒热之气尽消,觉得说不出的舒坦,正要道谢,却抬头看见那“主人”甚是眼熟。
其实主人的样貌他并不认得,但穿戴可是太熟悉了,此时虽是寒冬季节,那“主人”却穿着灰色大氅,带着青布纶巾,俨然一幅未出世的诸葛孔明模样,这不就是当日月夜屠群鼍的盗首之一么?
霎时间那日的记忆被勾起:众匪如何尾随大船,如何在江中宰牛引来一众土龙,又屠龙引来处龙王,五个首领如何如何围攻,黑龙又如何袭击了大船,自己如何失足落水,如何被黑龙拖行,黑白龙王如何恶斗,又如何双双毙命,直忆到自己身受重伤躺在江心沙洲之上,群匪围将上来,此的事后便再也记不得了……想必是为群匪所得,现在正身处匪巢之中,想到此处江朔不禁又惊又怕,加之回想前情让他头痛欲裂,竟尔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了。
江朔再度醒来已是掌灯时分了,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加上炭盆的火光也不十分明亮,依稀看到一人佝偻着身子坐在床榻边假寐,江朔努力扭动脖子想看清有些,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那人登时就醒了,原来是荀媪。
荀媪见他醒转,喜道:“主人说你不到亥时就要醒,真是神算,这不刚打二更没多久你就醒转了。”
江朔忆起荀媪所说的“主人”便是那日江上的匪首之一,不禁又害怕起来,他沉默了许久才嗫嚅道:“荀媪,你人这么好,怎么也是强人。”
荀媪眼睛一翻,假装嗔怒道:“媪媪好心照顾你,怎么反倒成了强盗?”
江朔轻声道:“你家主人那日带人尾随官船,还……”
荀媪哈哈大笑道:“小哥儿,那我且问你,他们尾随官船,后来可曾登舟,可曾杀得一人,抢得一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