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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今晚可尽心了。我正打算赏她些什么!”江瞻云转头从桑桑头上拨下一枚发簪,“赏你了!”
话从口中吐出,小姑娘伸手却没能握住发簪,那支簪子先一步刺进了她脖颈,簪头那端的手一施力,簪尖入肉断喉夺人性命,热腾腾一股鲜血溅出,人委顿在地,两手紧捂喉咙瞪着眼珠扑棱。
薛壑眉宇深皱,大约未曾想到对方如此血腥凌厉。
“怎么看出来的?”薛壑问。
桑桑眼明手快,已经绞干帕子给江瞻云擦去手上、额上溅到血迹。
江瞻云接过帕子,边擦边环顾屋子,“今个一踏入这处,就不对劲。我可是您的族妹,代表薛氏脸面,还是未来的帝后,你把凤栖之地安排在这,也未免太寒酸了。我便想着是不是设了什么难题考验我!但思来想去除了这丫头是您添给我的,再无旁处线索。”
“主要是她过于殷勤、话太多了。”江瞻云踢了踢尚未断气的人,避过蜿蜒的血流,来到薛壑处,抚摸桌案上的披风,“我便同桑桑给她设了个套,说是我病中不可饮水,饮了有性命之忧。但这丫头,还是喂我水喝。喂一次算是我之故,主命难违。可是我都骂她一回了,她居然还敢给我喝第二回,我便猜得七八,这是来要我命的。”
“但到底是您府中人,不可错杀,所以我问了您,可是您查验后亲自给我挑选的?您说没有,那便更荒唐了,当下搁在我身边的人,您竟会随意择取?”
薛壑抬眸看她,眼中难掩满意,“本以为今日你身子虚弱,精力不济,辨不出也无妨。不想竟还能让我有意外之喜。果真聪敏。”
“那当然!”江瞻云乌黑的眸子转过一圈。
“别得意,我还有问题。你既然确定这人是我府中细作,那还想到其他事吗?”
江瞻云抚着披风上油光水亮的风毛,将声音压得低些,“您府上的细作,针对我而来,那便是天子的人。”
“其一,您和天子之间,已经没有早些年的和睦,如今光景乃面和心不和,只是谁也不敢提前撕破脸。其二——”江瞻云看了眼地上已经断气的人,“其二,观此人今日举动,要么脑子不好,不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要么是个聪明的,但是被催得太急,为了杀我、不让你薛氏女染指后位,连命都不顾了。然无论何种情况,都说明天子暂处劣势,您在上风。”
薛壑正案跽坐,江瞻云侧边俯身,目光凝在披风上。他隔着烛火望过去,女郎侧颜在烛火中晕染出模糊的轮廓。
“阿兄,我今日住哪?”她拿起披风抖开,抬手披在自己身上。
烛火晃动,明明灭灭。
光影中的身形轮廓莫名熟悉。
薛壑有些发怔。
“我们不住这?”桑桑有些迟疑地给她掖好披风,系带时也不够利索,悄声道,“大人没说这披风给您……”唯恐主上又自作主张被罚。
毕竟这会江瞻云气息还没喘匀,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女式样,又是这般年轻的款式,这府中不是给我还能给谁?阿兄体贴,专门为我夜半迁居准备的。”
“放心,这会儿不会罚我,除非不想让我活了。对吗,阿兄?”
“阿兄——”江瞻云抬手在薛壑眼前晃了下。
薛壑回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了点头。
简陋屋子、侍女绣月、披风御寒,确实都是他一手备下的。
他自两年前将她从香悦坊赎出,送回益州着人教导,每三月收到的信上都是赞她聪慧机敏。为此他加了课程,派人给她梳理长安皇城的事宜,宫中规矩等等,她都一学即成。
今日一番考验,亦是满意非凡。
如此送入宫中,但愿事成之后,能保她一条性命。
“不骄不馁才好。宫中不比府里,你最好时刻警惕,保持这般识人的能力。”薛壑理正神思,话落扣了两下桌案,一边让亲卫处理这处,一边让掌事送江瞻云去北阙甲第的府邸。
江瞻轻哼了声,冲他福了福,裹着厚厚的齐地披风,长眉一挑从他身侧离开。
烛火还在晃荡,薛壑莫名僵在案前,片刻抬眸见逐渐湮灭于黑夜中的一袭背影。明明虚弱地要人搀扶,但无端让他觉得她步步生风,身姿亭亭,一腔子意气风发。
薛壑捏着眉心灌了盏凉茶,告诫自己也该早些休息养足精神以赴来日险程,遂起身回了自己院子。
然这晚,他许久不曾入睡,闭眼睁眼都是那副模糊的轮廓。
轮廓慢慢清晰,他看见她披风涌动,长眉挑起,融入早春二月的苍茫夜色里。
是江瞻云。
他又梦到了江瞻云。
意外地,不是一截残臂,不是破烂的衣袖,不是隔帘隐约的身影,是她完整的样子。
他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十年前,他们初见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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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十年前。
承华廿八年早春。
长安城的积雪还未消融,难得的一个晴天,但因化雪之故,比落雪时更冷。所幸前两日乃二月二春耕节,皇太女代帝至城外五十里处的东郊举行,这道路才清过。人马在东道往来,出入宣平门,一路好走许多。
官道上,十余骑疾驰,夕阳被他们抛在身后,转眼就要落下天际。前方拐道后,远远见得层林从中露出一角飞檐。待几下鞭子抽过,马蹄急跃,日光黯淡,又见得飞檐之上黄绢飘晃,在光秃尚未抽芽的柳树林中,十分亮眼。
“那处就是枳道亭吧”
“是枳道亭。还是公子料事如神,这路能骑快马,总算没有延误时辰。”
“这一路风雪阻程,纵是延后几日,陛下也不会为难。”
“非也,七日前我们于半道驿馆估算行程,飞马递呈抵城时辰乃今日 ,宫中回讯知晓,后再无联系。如此今日便是约好的日子,除非我们再报路况,或是天家格外传讯。否则当准时到期。”
“的确如此,陛下礼遇益州,但我们不可自恃恩宠。”
左右亲卫话落,一行人更是催马前行。
尘土四起,风声呼啸。
长安城宣平门外十三里处的枳道亭是长安东郊重要交通节点,也是官方迎送场所。重要官吏外任或者入京述职、番邦使者出入、商旅东行等均会在此举行仪式。
又是一阵快马加鞭,枳道亭露出大半身形。
朱檐六角飞翘,檐上裹黄绢镶红绸,檐下挂帘垂幔。
晚风吹拂,帘幔卷起,现出亭中陈设,半丈高的桂枝铜灯台上插着红烛,一排羊角灯在檐间晃荡,天光未歇尚未点火。但还是能见得亭中席案高设,取暖的铜炉置在中央。
“果然,亭中已经设好席案。我们快行,莫让天家久候。 ”
“待到亭中,公子理妆更衣,再换车驾,便可缓缓。待面圣时不至于失礼。”
“可是我们车驾没跟上来,我去催他们快些。”
“无妨无妨,席案都设了,还怕不备马车吗?”
“我闻乃殿下来迎,殿下是女郎,多半会备车辇。”
“一定是车辇,稍后殿下与公子共辇入城。”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贴身的唐飞和薛允时不时望向少年人,见他面目虽显疲态但比初出益州时要柔和不少,眼中也多出了两分期待。两人彼此对视而过,心中安定许多。
他俩一个陪着薛壑长大,一个是他叔父但就比他大了六七岁,原都知晓他心思。
薛壑打小的志向,是同他父辈般横刀立马,驰骋沙场。不求建功立业,但求边地自在,马驰草原,鹰击翔空。
虽说益州薛氏同天家江氏的盟约早早定下,但族中子弟除了尚主靖明女帝的晟华皇夫,还不曾有其他人尚主过。更应隆麒皇太女之故,男儿重掌天下,那道“大魏若出女帝,薛氏子必尚主”的约定在世人眼中基本作废。因为难以想象,这天下还会再出女君。曾经的两位是流星过天,女子短暂的辉煌。
便是薛氏一族,也是这般认为的。又值承华帝征讨匈奴近二十年,于是薛壑的父辈几乎全部的心思都在练兵作战、保家卫国上。
待到薛壑出生,正值最后一次征伐匈奴,薛家军挂帅,历四年,匈奴雄鹰折翅,王庭隐迹漠北,大魏国中安宁。他作为正支嫡出子嗣,虽一直有名士大儒时时进出书斋教导他课业,益州属臣隔三差五为他分析长安时政,但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还是投在了军营中,摸弓长大,马背观世。族中尊长,家中父老总结经验,倾囊相授,原都将他当作薛家军少帅培养。
长大到十三岁时,他已经正式跟随父亲巡防益州以南的部落,戍守南地。这年夏末所领巡防营在边境上发现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阻敌于边地,初露锋芒。亦是同年年底,长安的诏书传到益州,择他尚主宣宏皇太女,同时任命担任八百石侍御史一职,于两年后十五岁赴长安出仕。
侍御史乃御史大夫座下官吏。
御史大夫其下官职分五等,御史中丞一人,长史两人,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八人,御史郎若干。
天子择此不高不低的侍御史一职实乃恰到好处,一来可避免他因年少官职太高而不服众的局面,二来又照顾了益州薛氏的颜面。
十三岁的少年,没能过好这个除夕。
原本在前一年闻天子立七公主为皇太女的时候,益州自起波澜。但正支子弟非他一人,同受大儒教导的堂兄弟便有四五人。他的文才亦非最出众,所长乃治军之道,且族中多将他当继承人培养,他便不曾想到会轮到自己。
却不想,天子挑来择去,到底还是选中了他。
他不愿入京述职,不愿做皇太女的驸马。
八百石侍御史,一千二百石御史长史,两千石御史中丞,一万石御史大夫,一眼看得到头的前程,官拜三公,爵封侯位,无需太久,至多在他而立之时,便是他位极人臣之日。光鲜亮丽,烈火烹油,当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生。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因为此间种种没有一样会是因为他之才,他之能,他之努力,全都只因他有一个为储君的妻子,只为能配上她,方冠以他这些。
他的人生将再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意义。
他问母亲,为何会这样?
他问父亲,可不可以拒绝这门亲事?
母亲说,“自立太女,天家便已开始择选,我们也以为你小小年纪巡防一战立了功绩,陛下会因此留你在益州接管兵甲,不想……不想却让声名累你。陛下当是闻你名下了决心。”
父亲说,“不可以拒绝。从今往后,宣宏皇太女便是你一生最大的意义。”
冬去春来,皇城派来的中贵人教导他宫廷礼仪。
入伏出秋,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申屠临亲来益州教授他一国法典。
雪尽春又回,尚书令温松以迎亲使身份来此接他入长安。
他在诸官间闻得他未来的妻子是个聪慧、美丽、略微调皮、稍显任性的女郎。
益州官道上,父亲叮嘱,“殿下是君,你是臣,要谨记君臣之礼,谨记你的身份。”
母亲笑道,“闻来比你阿姊好相处多了。你阿姊的脾气你都受得住,还怕甚? ”
骏马遏蹄,苍鹰收翅。
他本是不甘隐忍,但听得长安来的官员评价那个女子,多来是好相处的;又思父亲所言,女郎艰难,他此行更有辅佐添势之意;更因临近长安一路,闻太女年十三代帝主持亲耕节,为百姓赞誉,心中平添好感;而半里外愈发清晰的枳道亭面貌映入眼帘,他便也慢慢接受了命运安排。
储君盛礼相迎,他更当恭敬谦卑,礼仪周全。
这般想着,又一记马鞭扬起,呵驾急行。
夕阳就剩最后一抹,比弦月还窄,虚虚挂在天际,十分寥落。
寥落的晚霞余晖中,枳道亭现出寥落的全貌。
檐上是残破的红绸挂瓦,半截黄绢风中晃荡;檐间的羊角灯掉了两盏在石阶,歪了一盏勾在树梢头;桂枝铜灯盏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前头看到的红色是凝固在烛台的灯油;铜炉中没存半点新炭,只有炭灰被风四下吹散……枳道亭没有一个人,荒凉似城外孤坟。
此间种种不过是前些日子,皇太女主持亲耕节,官员专门为其在此设立的休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