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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伤愈疤痕在。

  薛壑低垂的视线里,是左手背狰狞恐怖的烫伤疤,这会右手正慢里斯条地摩挲着。

  “陈年旧伤,大人这般小气。”

  娇声软语萦绕耳畔,唤回他的神思。视线里玉足抬离地面,裙裾涌动。

  薛壑终于有了反应,抬起一双疏离冷厉的眼,慑住她上前的步伐。

  女郎愣了瞬,下意识咬住唇瓣,又忍不住开口,“唤你阿兄久不得应,妾才改口……”

  她没能说完后头话,便被男子长步上前,捏住双颊,抬起下颌,毫无余地地喂入一颗药,然后又被巧劲一推,咽了下去。

  “什么药?”

  “毒药?”

  “有没有解药?”

  江瞻云抠着喉咙,几乎就要吐出本音,恨不得扇他一把掌。

  “这药叫‘半月阴’,每月十五月圆日发作,毒发时磨人五脏,毒不死人,但比死遭罪。我以后会在每月十五晚膳时给你一颗,服下便无碍了。好好听话,不要擅作主张,事成之后会有一劳永逸的解毒法子。但若不听话,毒素日积月累,一样会死人的。”

  “为殿下事,我比你上心。”女郎哼声。

  本已回身的男人顿下脚步,转头看她,眼中无波,面上无澜,无声无息,威压在四下弥漫。

  江瞻云打了个激灵,她入了御史府,离宫城更近,她是他的堂妹薛九娘,不是香悦坊的落英。

  “阿兄说的,我都记下了。”她讪讪低了头。

  “路途劳顿,回房中歇息吧。” 男人复了寻常色,坐回席案前。

  江瞻云转身深吸了口气,喉间尤是那颗药丸滑下的触感。纵是落英与他同仇敌忾,但他到底保留信任,所以恩威并施。手段是下作了些,但走在刀剑上,小心使得万年船。她能理解,姑且忍了。只是才踏出殿门,不禁又返身回来。

  “今日便是十五,再过半个时辰就晚膳了。”她伸出手,讨要下一枚纾解的药。

  “我的命令是十七到。”

  “嗯,我风雨兼程提前到了。”女郎挑起长眉。

  “所以这日没有药,乃对你自作主张的惩罚。”薛壑握着一卷卷宗读阅,头也没抬,便也不曾看见面前人如刀似剑的眼神。

  做好事都不行?

  江瞻云怔了半晌,面上的笑凝固又展开,翻涌的气血被拼命压下,尽量话语平和道,“九娘受教了。”言罢,还不忘福一福身,方才离开。

  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落地凤凰不如鸡。

  长廊拐角最后瞥见他身影,江瞻云在心底咬牙切齿地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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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博技艺高超,五木之术精通(1):六博和五木都是汉朝时期的博术,需要下注,其实就是赌博的雏形,但是比较雅,且需要一定的智力。



第8章

  早春二月,天还是寒的。

  晚间雨霁云开,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月光惨白。

  但白不过江瞻云的面色。

  她身上盖了一条被子,蜷缩在榻上,浑身冷得发抖。

  毒发在一个时辰前,的确磨人,初时五脏六腑似针扎戟搅钝刀划拉,心脏急跳,胃里欲呕,脾将破裂,肝要烂透,肺难呼吸。

  最难熬的一刻钟,她几乎就要喊出“薛壑”二字,喊他和他说“以后全凭你作主”。

  这句话滚在舌尖唇瓣,被她生生咽了回去。且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她过了十八年金尊玉贵、呼风唤雨的日子,前时托掌天下,如今复仇夺位,都是大任,就当新苦旧难一起吃了。再说,反正疼不死,大不了就疼晕。要是开口实在跌份,她就没向谁讨饶过。

  脑子里颠来倒去地挣扎了一会,还是不可控制地喊了他,可惜力气都散尽了,连声都发不出。

  瞧瞧这天意!

  “桑姐姐,女郎她好像要水喝!还有这个汤婆子不烫了。”晚间新拨来的丫鬟绣月很有眼力劲,侍立在床榻一头。

  桑桑给江瞻云擦去鬓边冷汗,忍不住又一次环顾屋内,没有地龙也罢了连个暖炉都没有,床榻还这般硬,被褥也是寻常棉絮,厚实是厚实了但半点不柔软。四下里更是只摆了一张辨不出何种木质的桌案,一副半旧不新的妆台,唯一值点钱的就是上头那面青铜镜。这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可真够两袖清风的。

  “我去给女郎换水,你来照看女郎。”桑桑接过汤婆子,叮嘱道,“旁的都好说,就一条女郎这病不可沾水,再渴都不能给她喝,否则病就更重了,许还会有性命之忧。”

  绣月闻言一个劲点头,上来学着桑桑的样子,给她擦汗掖被。

  江瞻云冻得唇瓣灰白,见桑桑离开拐去侧间,一把抓住绣月的手,哆哆嗦嗦开口。

  “女郎说甚?”

  “是要去请大人吗?”

  “大人,大人他就在外头。”

  “婢子去给您请!”

  江瞻云发不出声,拽住她摇头。

  “您想说什么?”

  “水?”

  “可是桑姐姐说,您这会万不能喝水,婢子……”

  “一点,就一点……”江瞻云昏昏沉沉乞求,“不、不碍事……”

  小姑娘许是心太软,见外头庭中人影背对,又见榻上女郎楚楚可怜,桑桑在外间手忙脚乱地换水,犹豫再三,到底起身给她倒茶。

  “姑娘,你快喝!”绣月一边瞧着侧间一边扶起江瞻云,将水喂入。

  “是不是想害死我,滚!”谁料榻上人恢复了些许意识,抬手掀翻茶盏,泼了她一身,却又难耐焦渴,巴巴看着榻沿上的水流。

  绣月跪在榻畔,频频磕头不敢言语,半晌闻哭声哽咽,方悄悄抬眼。一瞥却愣住,女郎正在饮榻畔残留的水珠,这会也抬了眸,与她两眼撞上,吓得她又低眉伏身。

  “喝一点,应该死不了。”江瞻云躺回榻上,垂在床沿的手弯了弯手指,示意丫头上前。

  绣月跪行至榻畔。

  “我不和旁人说饮了水,你也闭上嘴。”

  “婢子不说,不说。”

  “那你再去倒一盏。”江瞻云低斥,“ 快——”

  绣月环顾四下,匆匆来到案前又倒一盏,奈何桑桑拢着暖炉进来,茶便不曾送入江瞻云口中。

  “女郎瞧着好些了。”桑桑坐在榻畔给她顺气。

  江瞻云翻了个白眼,“几时了?”

  “子时四刻。”桑桑看了眼门边的滴漏,目光扫过外头身影,面上顿起一层薄怒,“女郎,婢子给您擦洗一番,换了亵衣睡下吧。”

  江瞻云阖着眼睛,面色重新难看起来,身子随之紧绷,“还没完呢。”

  半月阴,药如其名。

  毒发的一个时辰内,她约莫发现了规律。一刻钟的疼痛,一刻钟的寒意,来回循环,疼和冷逐次递增。

  但这毒能在每月月半发作,当是糅合“月阴”之理。毒发最重时当在至阴之际,也就是子时。如今子时未过,便还不曾结束。

  杜衡行走江湖,曾和她说过许多江湖密术,大多结合自然节气、天地阴阳,原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那个出身益州、一贯瞧不起三教九流的名门公子,怎会也接触这些?

  唔!人是会变的,他连青楼都进了,接受些新事物不奇怪。

  说起这人,确实变化不小,白日里阴恻恻的回眸一眼,唬她一跳。以前没见他这般凶过啊!他回回被她气得发脾气,怒意堆在眼底,似火从地心烧起,盖也盖不住。嘴里说着“微臣告退”以示恭敬,离开时两袖盈风。她起了顽心喝他站住,见止步的人后背肩胛骨开合,衣袍生褶。于是绕到他面前逗他,不用看也能猜到胸膛起伏如潮,全是翻涌的怒意。即便努力低垂眉眼,做出一副臣子恭顺姿态,然喜怒全在面上,惹她又一阵发笑,他便更怒了,有时眼睛都能被气红。这如今都能喜怒不形于色了,还能不怒自威,有长进!就是身子瞧着不太好,今日见他脸色苍白泛黄……

  江瞻云忍着痛楚,尽量让自个想些旁的来分散注意力,莫名就想起了下毒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

  她咬着被褥叹气,还轮不到他。毕竟那一箭不是他射的,如今最大得益者也不是他。

  滴漏声声,一刻钟过去,寒意换作了痛楚,江瞻云捂着胸口,疼与痛都算不了什么。当初箭入胸膛,她跌在泾河里,夏秋交接时节,又是在山中,水底冰凉彻骨,还有后来的切肉取箭,刮骨去毒,那样疼那样冷她也熬过来了……这会自然也能熬过去。但是救治她的大夫叮嘱,她的伤拖得太久,寒气入了肺腑,后续得好生保养,若是来回受伤生病,定会落下病根。

  还有半个时辰。

  江瞻云看了眼滴漏,打着冷颤开口,“去让他滚进——”

  话未说完,薛壑已经推门进来。

  “吃了。”他将药递上来,抬手示意绣月去屋外伺候。

  未待桑桑接过,江瞻云已经从榻上卷着被子奔来夺过咽下。

  她急于用药,又冷得不行,跌坐在地裹着被子缓了半晌,直待冷意退去,攒出一点力气,忽就推了薛壑一把。

  薛壑这两日身子一直不爽,这会虽好了些,但还是周身乏力。又一时不防,这个人晃了下跌退一步,不由蹙眉看她。

  见她将被子重新裹了裹,原是她方才冲过来太快,被子盖在了他靴面上。

  但又不是他伸脚去了她被下,正常该是她自己将被子往边上挪挪,或是抱被回榻上。这一推好像是他的错,他似登徒子故意得一般。

  简直同她那敬仰的恩人如出一撤,蛮横不可理喻。

  江瞻云也有些反应过来,虽然泼水砍杀他的事借着落英这张皮她也做过,但总归被药折腾了这般许久,不可过于盛气凌人,人在屋檐下,还是软和些好。当下怯生生觑他一眼,软绵绵臣服于药性,裹着被子往边处靠了靠。

  “丽娘与我说过,你幼时吃了不少苦,还做过人靶,身有箭伤。容貌被伤后,治疗的药有些寒性极重,经不起磋磨。今日这些也够了,长记性便好。”薛壑看她神色,知她有了畏惧,便也不再为难。

  他看了眼候在外头的绣月,又想了想未再唤入屋内,自让桑桑将人扶起,自己将臂弯将一袭披风给在案上,倒了盏茶递给她。

  “用过后,歇下吧。 ”

  那是早早备好的参须茶,补气又不至于虚不受补,如此一盏入腹,江瞻云缓过几分劲来,扫过那袭披风,扬声将绣月唤了进来。

  “这丫头是阿兄亲自为我挑的吗?”她打量着小姑娘,眼神笑盈盈投向薛壑。

  薛壑本想这夜作罢,如今被她唤起两分兴致,笑笑道,“是掌事买来的,长得秀气,人也机灵,我不用女侍,给你了。 ”

  “不是阿兄挑的?”江瞻云将福身半蹲的小姑娘扶起来,细瞧她模样,“我是说,阿兄没有过手验验吗?”

  “没有!”薛壑坐下身来,“怎么,她今晚服侍不好?那我给你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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