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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来得及收拾干净。
是他们误会了。
夕阳敛起最后一道光,料峭晚风吹人紧。
少年立在亭中,摸过案上尘灰,接来亲卫递上的火折子,借一点微弱灯光西望长安城。
“哎,我就说这时辰踩得太紧,还不如歇在扶风郡,明日定定心心过来!温尚书都说无碍的。”
“莫说这话了,想想眼下如何是好?”
“距离城中闭门宵禁还有小半个时辰。此去宣平门十三里,要不我们直接进城。快马加鞭当还来得及!”
“或者我们往回走,方才来时瞧见了,城郊处有客栈,先将就一晚。正好也可以等上车驾,左右温尚书还在后头!”
亲卫们抑着怒意,低声讨论,商量出两个相对稳妥个法子。
文书所言皇太女亲迎。
君恩深重、君臣情意交好,自是储君提前来此等候,此为第一等;但若只是循礼而情意平平,倒也不是非要储君先来,毕竟君贵臣轻,寻常都是派一位一千石左右的官员来此等候,待人到后,再传讯储君,如此一同入城,此为第二等;还有末等,便是官员代君迎接。
如今这幅局面,皇太女简直将益州颜面踩在脚底。
“太女年少,前些日子又代帝出行,许是玉体娇弱染恙,误了此行也是有的。”薛允看着逐渐落下的夜幕,心道所幸四下无人,尚能将此事包住,禀着尽力维护天家和益州的关系道,“十三郎,两个去处你怎么看?”
少年手中火光已灭,身形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只有风过,拂起他尘土斑驳的披风边沿,涌动如潮。
“等。”半晌,他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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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一等,便等到城中三通鼓、月上柳梢头。
“罢了,这会城门彻底关了,我们去客栈。”枳道亭四下点了火把采光,薛允拍了拍少年臂膀,“听话。”
少年僵立不动身。
“十三郎!”
薛允有些生气,归根结底气的也不是自家孩子。
但臣下同君上置气,能得几时好?
他长叹了一声,正欲开口劝慰,忽闻一阵马蹄从西边官道疾奔而来。
诸人拾阶入亭,举目眺望。
一眼便识出共二十五骑,除却中间一人外个个手擎火把。三人开道,剩余分作左中右三路护卫,正往枳道亭赶来。
近了,方看清兵着玄甲衣,足踏羊皮靴;马披玄甲鞍,四蹄套铁掌。玄甲羊皮,人马同袍,乃禁军中的三千卫。
为首一人打马上前,示东宫令,亮明身份。
“来者可是益州侯之子,薛御史?”言语间,左右两骑已经迅速占据他的位置挡护身后之人。
“是臣,益州薛壑。”少年立在亭中,示意薛允奉上文书。
待验过,首领归还文书,退马让道;后两骑左右分开,让出主位。
中间有马黄金鞍,马上人身姿挺拔,背脊笔直,只是在一众跨坐高头大马的禁卫军中尤显身形瘦小,一截投在地上的影子狭长如线。
人马从中路缓缓出,地上黑影随动,四下里禁军静声避开,不敢踩踏影子半分;又紧紧护守,控着边缘界限。
“薛壑?”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夜空响起。
夜风拂面,吹动她云纹玄金的缎面披风,玄色与夜色融在一起,衬得金丝绣线泛出淡淡一层冷光。少女披袍遮面,风帽压得极低,仅露出一双凤目,亮可慑人。
“臣薛壑,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岁岁。”
少年从亭中出,领诸人行跪拜大礼。
“不必多礼,起来。”江瞻云下马扶人,从披风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谢殿下。”君者虚扶之礼,薛壑自然不会搭上,只从命起身。
“……夜深天寒,入城吧。”似话烫嘴,女郎少了两分先前的威压,说得飞快,长眉挑过,“北阙甲第的府邸已经备好。”
她矮少年半个头,但天家公主的眼睛长在头顶,储君的头更不可能低下。说话间已经重回马背,匆匆返身回城。
只将方才的首领留给薛壑引路。
薛壑跪送,片刻后起身上马。
初见,他根本没看清少女模样,只有后来萦绕一夜的那一扬眉,那一袭从他身前飘过、在风中涌动的披风,和湮灭在夜色中的傲慢身影。
误了时辰,半句解释也没有。不仅没有,还极尽敷衍。
北阙甲第的府邸里,膳食蔫吧软烂,入口便知约莫是从哪处宫殿临时分拨而来、回炉翻热的;席案面上蹭亮没有落灰,却是残留的水渍未干;寝殿床榻阴冷,地龙在后半夜才开始生热……但凡这晚薛壑睡着了,或许都不可能有后头事。
但年少,最是骄傲受不得委屈时。
辗转反侧,屋中博望炉中“荜拨”一声脆响,未曾调和的香料弥漫出极其浓烈的芳香,呛人口鼻,刺激神经。
少年从榻上弹起,捧了一盏烛火至案前,翻卷研墨,奋笔疾书……
夜风寒凉,烛火幽幽,天微微亮。
十年后,薛壑在床榻睁开双眼,看书案笔墨,看曾经的自己,回想梦中事。
最清晰的竟是那句被忽略多年的话:……夜深风寒,入城吧。
往后年年岁岁,她都鲜少同他说过这样家常又温情的话。
她是在道歉,对不对?
薛壑重新阖了眼,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道歉!
他一点也不信。
薛壑再次进入梦乡,续上了那个梦。
年少意气重,天亮的时候,十五岁的儿郎换朱袍、戴法冠,携卷持笏上朝。以侍御史的身份在未央宫前殿弹劾了当朝皇太女。
那是薛允来不及开解、天子来不及安抚的速度,南地而来的少年在中贵人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声响后,施施然从队列中出来。
“臣有事要奏。”
八百石是参与朝会的最低品阶,只能站在殿外。以至于他执笏出列,天子都不知其人是谁。好在他身上官袍特殊,尚能看出是御史台的人。
大魏官员的袍服被称为“四时服”,即皇官四彩,冠帽有别(1)。乃根据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穿戴不同颜色的官袍:春穿青,夏穿赤,秋穿白,冬穿黑。天子袍服亦是这般。从而体现对农耕的重视和对自然的尊重。而此间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御史台官员的袍服,乃不分四季,永远是朱红一色,官帽则为獬豸冠。取獬豸象征明察秋毫之意,如此彰显执法者的威严与公正。
承华帝就是在这茫茫青色间,看见了红彤彤的一片,于是将眼神投向了执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申屠临。
草春二月昼短夜长,朝会初始天灰蒙蒙还未亮透,申屠临哪里能想得到这夜半入京、还未到官署报道、便先上了一场早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少年会同他有关系!
但定睛看去,这袍,这冠,这朗朗言辞确实是他御史台官员的穿戴和作风。
但这人——
不惑之年的御使大夫还没有耳眼昏花、记忆衰退,很快从声音中辨清了来人身份,在再次确定后,心中堪比惊涛骇浪一阵掀过一阵,惊了又惊。
惊他敬业至此,马不停蹄上朝;惊他虎胆雄心,出仕第一日就要弹劾君上;惊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向了当朝储君。
待得回神,少年已经将要启之事奏请完毕。
【侍御史臣薛壑,谨奉表以闻陛下:
近日益州薛氏奉皇命入京,陛下特命太女于昨日申时在枳道亭迎候,以示皇恩浩荡。
然昨日申时四刻,益州臣属抵达枳道亭,按仪立于亭中。太女却迟至戌时末方出现,延误两个时辰有余。其间诸臣露天等候,又因鸿胪寺下值,城门关,进退两难。及太女出,未致歉,只言“府邸已备”,即走。益州臣属,本是陛下之臣,一家之亲。陛下礼遇厚爱,令以接待邦使之礼迎之。
故臣窃以为,太女此举,有四罪当劾:
其一,慢待来使,损帝国之威。
若此来真为各属国使者,或控弦数万,或镇守边地,皆我朝之屏障也。《周礼》有云:“大行人掌大宾之礼,以亲诸侯”。礼者,国之干也。太女身为储君,言行皆系国体。延误时辰而无歉意,则视邦交为轻,损我大魏之国威也。
其二,轻慢君命,失储君之仪。
陛下亲定接待时刻,盖因其时乃吉。太女既领命,当夙兴整饬,准时以候。若染恙有疾,或临事突发,当早禀陛下另择他日或择他人以代,早制备用之方案矣,而非令使久候。此非身恙亦非事突,实乃心慢,是轻君命而废仪节也。
臣忝任侍御史,职在察举不法、匡正朝纲,以正人君。见太女有亏储君之德,不敢不奏。故伏请陛下:一令太女禁足殿中三月,奏表自陈延误之由,明辨是非,反省己身;二敕令东宫整肃仪规,须刻时督查,不可再误。】
少年一席话,层次清晰,理据依存,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上,满朝文武一时禁声,片刻方辨出南北。
这——
是益州薛氏子。
是未来东宫驸马。
是当下的侍御史。
侍御史弹劾了皇太女。
弹劾她,没去接他。
薛家儿郎真真好胆识!
殿中依旧沉寂,只有天子略带不满的眼神扫向左首位上与他同为南面升坐、但低他一个台阶的少女。
四只眼睛隔着两道珠帘,彼此看不清对方神色,江瞻云将头歪过一点点,瞥见天子端肃面容,又听一声轻咳,便知是动了怒、要她自个收场。当下打了个激灵,回身坐正。
她的确抗拒这场婚约,虽说她交友广,玩伴多,却也都是她自个用心挑选的。这突然就塞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和她说以后日日夜夜都要两人相伴左右,她如何接受得了!直待天子讲明局势,说是给她添势之用,但她哼哼唧唧仍旧不甘不愿。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常日哄她,事事顺她。
她挺喜欢他的。
但父皇说,不可以,她的驸马只能是薛氏儿郎。
若不择薛氏子,她择谁他便赐死谁。
但若选了薛氏子,她喜欢谁依旧还可以收入殿中。
这买卖是人都能算清,小公主用力哼了声,算是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