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页>>在线阅读 |
| 《大唐山海行》 | TXT下载 |
| 上一页 | 下一页 |
众人大多没听到叹息声,闻言都吃了一惊,整个鉴湖为之一静,红袍青年抱拳再做一揖道:“在下长安李謩,真心讨教,还请前辈现身。”
李謩对自己的技艺极有自信,尤其是这一曲《凉州》,每当吹奏听者无不拜服,从未有人挑出一音之错,今日竟然有人闻曲后叹息,他便非要请那人现身,说是请教,实有一辩究竟之意。
又等了片刻仍是无人回应,李謩还待要做第三揖,忽听廊下人言:“阁下倒也堪称妙手……”
江朔吃了一惊,一回头却见香儿爷爷正站在他身后,他现在耳音极好,便是一片树叶落在隔壁庭院都能听见,湘儿爷爷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背后,他竟然一无所感。
老爷子背着手,一副气定神闲的派头,仿佛他一直站在这儿一样。前面坐着的山庄主人夫妇忙起身向老人拜道:“阿爷,请前边落座。”老人只是摆摆手,却仍站着不动,夫妇二人当下也不敢落座,便都垂手恭立在老人身后。
众人皆屏息等待下文,却不料老人就这么背着手站在那里,不再说话了。
李謩等了片刻不见老人有下文,便再拜道:“既称妙手,老丈又何以叹气?”
老人扬着头不置一词,只是抬着头似在望月。
李謩又等了片刻,有些不悦了,道:“老丈何以如此轻慢?难道老丈以謩鄙陋,不屑指教一二吗?”他言语中已有了些许怒气,但听山庄主人称老人为“阿爷”,因此强忍怒气没有翻脸。
那樵夫喊道:“李老弟莫要动气,我看老爷子未必会吹笛。”
湘儿爷爷瞪了他一眼道:“你怎知我不会?”
樵夫转过头来,两眼一瞪,两手一拍道:“会,老爷子你要是真会,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啊,在这儿撅着却是何意啊?……啊呀,你老戳我干嘛……”
樵夫说话粗鄙不堪,渔夫忍不住又杵了他一下。
李謩也不管他们斗嘴,只对着老人说话:“今日务请老丈赐教。”
湘儿爷爷这才捻须缓道:“非是轻慢,我是在想你方才错在哪里了?”
樵夫哈哈大笑道:“奇也,怪哉!这还有现想的?老爷子你是现编吧?”
老人道:“当然要想,他吹奏之时,我又没有拿着曲谱逐一核对,然而笛音中有不协之处是一定的,只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謩闻言,有些不耐烦地道:“謩请为老丈再吹一遍,请老丈指点。”
老人道:“从头到尾吹一遍劳神费力,那到也不必,我现在有些想起来了,请试吹第十三叠。”
李謩也不多言,捧笛再吹,这次小舟再未移动,然他只一吹笛,众人便觉如有神鬼临湖一般,神秘的氛围在湖上弥漫开来,这十三叠甚短,一会儿便完了。
老人道:“便是此处……”众人中可不都是樵夫这样对音律一窍不通的人,如象先生、山庄主人都是个中高手,那位“鹤先生”更是当世大家。但众人都没有听出这一叠有何不协之音,只是望向老人待他解释。
老人见无人响应,都看着他,问山庄主人:“葛儿也未听出么?”那主人本极有威严,但在老人面前却谦恭得很,叉手躬身道:“儿愚钝。”
老人哼了一声道:“这些年没有一点进步。”又道:“罢了罢了,你本志不在此,我独孤家的音律之学是传不下去了。”
山庄主人唯唯称是,江朔暗想:“原来老人姓独孤,那么湘儿自然也是姓独孤的,这个姓倒是少见。”
李謩见老人絮絮叨叨只顾教子,忍不住朗声道:“还请老丈指教错在何处?”
老者这才转向他道:“阁下音律不纯,声调杂有夷律却不自知,这第十三叠误入水调,应该是龟兹乐师常犯的错误。”
李謩闻言,立改此前倨傲的神情,恭敬地说道:“家师正是龟兹人,李某顽蒙,音律有误竟不自知,还请老丈教我。”他醉心音律,容不得自己音律上有一点差池,此刻真心向老人请教,至于此举有损自己“笛乐第一部”之名,倒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湘儿爷爷一飘身跃上李謩的船头,这船离岸数丈远,老人一跃上船显得毫不费力,江朔看他的身手比那日江上渔夫的身手只怕要好得多,两岸多是江湖豪客,见他露这一手一齐叫起好来。老人却毫不在意,向李謩一伸手道:“拿来。”
两人具是音痴,对老人看似无礼的举动李謩也不以为意,忙从怀里掏出一管笛子,道:“李某自用之物不敢给老丈使用,此笛虽随身携带,但从未用过,请老丈不要嫌弃。”
湘儿爷爷接过来看了一眼,随手扔在船上,道:“这个不行,此竹名苦慈,只能编编篮子,不堪大用,请换之。”
李謩赶紧又从怀里掏出一管递给老人,这次老人直接把笛子扔进湖里,道:“此乃邛竹,只能做做手杖,请换之。”
如此再三,李謩也不生气,反而愈加恭敬,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老人道:“此乃友人所赠,尚未打开,老丈看看可入法眼吗?”
老人这次没有扔到湖里,却扔回李謩怀里,道:“此乃梅青,寻常小曲也能吹奏一二,却不堪凉州之才,请换之。”
李謩身上已无它笛,只得掏出手巾将原先自己吹奏所用的笛子仔细擦拭了,递给老人道:“此笛乃謩自用,还请老丈不要嫌弃。”
老人倒是不以为意,他接过那管黑紫色的笛子,在手掂量掂量道:“此乃紫竹,可惜砍伐的时间不对,本该做箫却误做了笛,若用来吹奏凉州曲,入破时必裂,李生你不会舍不得吧?”
李謩赶紧下拜道:“不敢,不敢。”
老人点点头,道:“那我便也从十三叠开始,只是无法完成全曲咯。”说罢也不待李謩回答自顾自吹奏起来。
老人双唇甫一沾笛,只第一个音便如一箭穿云,众人无论是否通音律,都觉湖面上云开雾散,不同于此前李謩吹奏时的笛音似在天地间游走,老人第一个音开始就如云追月,一个音赶着一个音,层层叠叠、滔滔不绝,直听的举座震栗。如果说李謩方才所吹奏的《凉州》给人感觉是千万人一齐吹奏,气势虽宏但终究是乐器,那么独孤老人所吹的笛曲则让人感觉有真有千军万马一起呼啸奔腾而来,众人所闻似非音律而是战场上的厮杀之声了。
恍惚间,笛音忽然骤停,老人问李謩道:“十三叠便错在此处,你晓得了么?”
再看李謩伏在船上哪敢言语。老人不理他继续吹奏下去,不多时听得“咔剌”一声,老人手中笛管果然从中裂开,正是笛音入破之时。樵夫砸砸嘴道:“哎,可惜了,没听完全曲。”
在座众人心中都是如此想法,倒都有点感谢这位粗鄙之人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李謩拜伏在船上,浑身战栗,良久后方道:“老丈神人也,今日得闻神技,謩死不憾已,不敢请教老丈尊名。”
老人将破碎的笛子随手一掷,拍拍手道:“某久处田野,人称独孤丈,名不足与闻也。”
言毕飘身上岸,回到湘儿和江朔身边,湘儿对着老人翘起大拇指,挤着眼睛说:“爷爷,你太厉害了。”
老人一改此前严肃的表情,也笑嘻嘻地对她挤挤眼睛。
李謩起身转向高台道:“謩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只得遇独孤丈一节,这次来江南便是不虚此行了。”
台上鹤先生道:“李生啊,你天赋极好,就是有点太傲气了,今日正好打磨打磨的心性。”
李謩再拜道:“鹤先生指教的是。”
如象先生也开口安慰道:“独孤丈乃方外高人,似仙而非人,李生也不必过份自谦。”
江朔忽听的有数人的脚步声响,他对湘儿道:“又有人来了。”
湘儿摇头道:“我怎么没听到,许是庄里苍头吧?”
江朔仔细听了一下,对湘儿道:“共是十八人,听脚步声不像是山庄的苍头。”
湘儿不知江朔现在耳音极佳,四下张望了一番,笑道:“吹牛,这里这么多人,你能听到外面有人进来就已经不太可能了,还能听出脚步声的不同呀?你倒说说苍头和别人的脚步声有何不同?”
江朔道:“苍头走起路来都是小步慢走,这十八人却是大步疾走,前面六人步态各不相同,后面十二人似是军士,步伐齐整得很……来了,就在院墙外。”
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朗声道:“一曲《凉州》天地间昏曀齐开,犹如天上之曲,长安李謩笛部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第25章 平卢来客
湘儿顺着声音望去果然见院门口闪进一众人,她仔细数了一遍,确是十八人,湘儿大惊道:“真是十八人,你怎么听出来的?快教我。”
江朔搔搔头道:“我自醒来之后耳音就极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噫……没劲……”两小说话稍微大声,山庄主人便回过头来望他们一眼,湘儿吐吐舌头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回去了。
这群人分成前后两拨,后排十二人都是一样的打扮似是随护小厮,打头的六人却衣着不尽相同,为首一人白色长衫外披着一件蓝色的半袖,头戴软布幞头,年轻书生做派,还算正常,身后诸人则皆是奇装异服,似非中原人士。先前出声之人便是这年轻书生,他朗声续道:“在下景城严庄,今日得闻天下笛部第一的笛曲,何其幸也。”
此刻李謩已操舟靠岸,听严庄所言,急忙摇手道:“适才之曲非謩所奏,乃是这位……”说话间向江朔这边一指,却只见湘儿、江朔两个童儿,哪有什么独孤丈,李謩一时恍惚心道莫非此前所见乃是仙人?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严庄却成竹在胸,向空虚比行了一礼道:“原来是独孤前辈所奏,今日得闻隐世高人之音,庄虽行千里至此,但觉不虚此行矣。”
湘儿“咦”了一声,指着李謩道:“他还没说是谁所奏,你怎知吹奏之人姓独孤呢?”
严庄哈哈一笑,道:“长安李謩人称‘笛部第一’,那可不是浪得虚名,如果说世上还有能让他佩服之人,那想必只有隐居越州鉴湖的独孤前辈了。”
江朔转头问湘儿:“这里是越州鉴湖?你怎和我……”
湘儿转过来指着他道:“哎,是你说的岳州洞庭,可不是我。”
江朔搔头道:“那你也没反驳我呀……”
湘儿向他挤挤眼睛道:“那日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我怎好打断你?”
江朔尴尬地又搔了搔头,恨不得拿脚趾抠个洞钻进去。
却听台上皂袍老夫子开口道:“不知范阳的朋友不远千里来越州有何贵干?”
樵夫悄声问渔夫:“那人自称景城严庄,景城在河北道,老爷子是老糊涂了么?怎说他是范阳来的?”
渔夫道:“你看他身后的几人……”
江朔随着樵夫一起向严庄身后看去,他身边那五人中,打头的一少一长两人皆着锦缎料子的开襟窄袖长衫,领口缀饰着皮毛,脚蹬皮靴,腰系革带,都悬着横刀,一副东北边地胡人贵族少爷、管家的打扮。下垂手是两个成年壮汉,穿着灰布左衽短衫,蹬着短靴,系着牛皮大带,腰间挂着鞞靫箭袋,怀里抱着弯刀,两人虽都包着缠头,但布下扁塌塌的,后面露出披散的长发,看来都是髡发,自也不是汉人。最末一人穿着皂色窄袖短打衣衫做汉人打扮,但显然也非唐人,只因此人生的甚矮,看样貌也有三十岁开外了,身高却比江朔高不了多少,此人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剑长足有五尺,他身材矮小,若挂在腰间只怕剑鼻就要拖到地上了,只能双手抱在胸前,剑鞘杵地仿佛拐杖一般,剑首饰着一个雕花的金环,看来似是一把“千牛刀”,不过皇家仪刀怎么会到了这个夷人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再看他们身后的随从,面目来看也是胡儿,均着黑皮快靴,灰布短衫,刹着宽大的布绦内插一把弯刀,外罩半袖褂子,半袖的对襟和袖口均缝了毛皮翻口,又各背负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不晓得装着什么事物。这十二人仿佛是猎户打扮,但身材如刀削得般整齐,穿着打扮均一般无二,虽然身着便装,但让人一望而知是行伍出身。
樵夫看了看,问渔夫:“是东胡。”
渔夫点点头道:“河北道可没这么多东胡,应是范阳来的。”
两人交头接耳之际,但见严庄一拱手道:“如象先生好眼力,在下乃是平卢节度使麾下孔目,原是隶属范阳的。”
樵夫又奇道:“天下何时有了个平卢节度使?”
渔夫笑着摇摇头,也不转头,道:“昂兄,你有所不知,这平卢节度使也是新置的,节度使么便是原来的平卢兵马使安禄山。”
樵夫啐了一口道:“原来是轧荦山这厮。”
渔夫嘿嘿笑道:“昂兄,你又有所不知,这轧荦山是突厥斗战神,可不是骂人的话。”
樵夫又啐了一口道:“我最恨你这等卖酸,骂人都骂不痛快。”
严庄转头向铁叔道:“阁下是铁勒人吧?闻说铁勒人善牧马,多在西军为骑将,阁下与身后仆从衣着正是铁勒骑士的着装。”
铁叔不善掩饰,听严庄说中,也不隐瞒,叉手施礼道:“正是,在下铁勒仆骨部怀恩。”
严庄闻言夸张的“啊呀呀”一声喊,甚是恭敬地叉手道:“原来是金微州都督,失敬,失敬。”
樵夫接口道:“严生倒是客气,某乃程昂是也,你也失敬失敬我。”
樵夫虽然言语粗鲁,严庄却不以为忤,笑着行礼道:“原来是开国卢国公之后,程昂兄,失敬,失敬。”
卢国公说的是大唐开国功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程知节,严庄称程昂为卢国公后人,那是抬高了他的郡望,老程听了不禁面有得色,道:“是了,是了,都说俺老程生的魁伟,颇有乃祖风范。”
江朔这才知道樵夫姓“程”,他对湘儿道:“原来这位程老哥竟是国公之后,这严庄看着不甚年长,如此博闻强记,好生了得。”
湘儿翻翻白眼道:“听他吹……”
原来程昂早年只是京兆万年县的一个混混,辗转流落江南,其后机缘巧合练了一身好武艺,在江湖上做了个头目,却怎能是国公之后?只是严庄信口开河吹捧他而已。
见身边两人均报了名号,渔夫也只得抱拳道:“在下魏州南霁云,人称南八是也。”他未行叉手礼,只是抱拳行了个江湖礼。
江朔心想:他当日自报“张鱼儿”果然是个假名。
严庄也抱拳道:“南兄原是我幽燕豪杰之士,却如何在江南行舟?不若不随我投效平卢军,平卢新置,正缺兄台这样的人才。”
南霁云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那“如象先生”道:“严生可否先介绍一下诸位来客?此番所谓何来?”
严庄拿手紧拍额头,道:“是庄疏忽了,恕罪恕罪。”转身躬身拿手一比道:“这位公子是安中丞次子安庆绪公子。”
安禄山在朝为代理御史中丞,严庄以朝官相称,看来是深谙官场之道,来人竟是安禄山二公子,众人也都吃了一惊。严庄依次指着身后众人道:“这位长者是节度使幕下大将,也是安二公子的师傅,尹子奇尹前辈,这一对兄弟是节度使麾下奚人战将,名唤何万岁与何千年,最后这位是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