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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节


  然后,她又交代胖妈和黄大光,说以后五小姐但凡出门,必须说明去向才准出去,而且至少要有一个人跟着她。

  礼拜一上午第三节 课,珍卿上的化学实验课,她正在做硫在氧气中燃烧的实验。

  珍卿挺愿意好好学习,但有点受不了这味儿。

  忽然庶务长过来找她,说要她去接个电话。

  珍卿问是谁找她,庶务长情绪不显,就是示意她跟着出来,就带她到他的办公室接电话。

  电话那头正哭着的女人,并不是珍卿认识的人。

  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珍卿晓得这女人,是她圣音同学施祥生的姐姐。

  施祥生自杀了。

  因为婚事不如意,吞生鸦片自杀的。

  不过,她尚存着一口气,临死之前,说想见一见珍卿,她姐姐辗转找到培英的庶务长。

  庶务长联系珍卿家长,杜教授正好从外地回来,就由他来接珍卿出学校去医院。

  培英女中离谢公馆不远,没等多一会儿,杜教授就赶过来了。

  外面天色乌蒙蒙的,头顶上轻雷阵阵,黄包车的雨棚支着,风中黑晶晶的雨梭子,还直往人的身上乱砸。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珍卿看不清前面的路和周围的景物。

  她的眼前,总闪着一束幽蓝的火焰——这是刚才做实验留下的影像——鬼火大概也是这颜色的。

  她心里一阵发慌,一阵发堵,眼睛里也觉着酸涩。

  关于施祥生的一幕幕景象,一帧帧地在眼前播放,扰得她心神不宁。

  到了施祥生在的惠慈医院,杜教授去前台询问,得知施祥生的病房是306。

  珍卿他们一路找过来,才找到病房302时,听见前面一个病房,有人大声地说话。

  一个男人,用一种卑劣而得意的语调,冷笑着说:

  “……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从生在我家里,我就给你戴上了锁链,我叫你看门你就得看门,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哪里由得了你!……

  “你就算是死了,棺材上也写着‘岳施氏’,尸身也埋到岳家的祖茔里……”

  还有一个柔弱的女声,在讶异而凄惶地哭着,她说了两句话,但声音太小听不清。

  珍卿径往声音的源头走过去,又听一个中年女人开腔:

  “傻女子,你有福都不会享。岳家那么大的家业,你一辈子享受不完,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白白送出许多医药费,你父亲脸上无光不说,你夫家心里不痛快……”

  杜教授和珍卿走过去,他们还没有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里面走出一对打扮体面的中年男女。

  矮个头的男人长得不丑,高个头的女人生得很胖。

  这两个人情绪汹汹,趾高气扬地走远了,没太注意珍卿和杜教授。

  刚才那番关于“狗”的言论,必是出自此男子之口了。

  他旁边眯缝眼的胖女人,正拿一只小檀香扇子,一边走一边悠悠地扇凉风。

  杜教授大皱其眉,看那远去的一对男女,难得有点爷们儿气地说:

  “这样一对父母,是会叫女儿生不如死的!这种恶俗之风,不能视而不见。”

  说着,杜教授神情复杂,不知想起了什么心事。

  珍卿敲门进去,在床边啼哭的女人,看到珍卿两人发了一下愣。

  然后她连忙止住哭,从凳子上起身说道:

  “你是杜同学吧,难得小生,还有一个朋友,说来就来了。”

  珍卿走到施祥生的床前,她姐姐轻推妹妹的肩膀,一声声轻轻地唤着:

  “小生,小生,你醒醒,你朋友来看你了,杜同学来看你了。”

  珍卿坐在凳子上,翼翼地看施祥生。才半年多没见,她瘦成一把骨头了。

  她原来娟秀的脸庞,现在瘦得凹陷了,她的脸色是腊白的;她古典美的樱桃小口,也没有一点血色。

  若非她家人表示她还活着,珍卿觉得她真像是死了。

  虽然她们住过同一寝室,但其实交往少得可怜。

  现在这样对面而坐,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珍卿心里漫上一阵恐慌,她连忙跟杜教授说:“爸爸,你去问问医生,施祥生她……她还能不能……”

  杜教授示意她不必再说,他已明白她的意思了。

  施祥生迟缓地醒过来,眼睛迟滞地半张开,虚虚地看了珍卿半晌。

  她终于睁开眼了,她还是活生生的人!

  珍卿颤抖的心,总算平复一些了。

  施祥生看了珍卿一会儿,虚弱地绽开笑意。这一点笑意,像是昙花的绽放一样,美丽而仓促,让人有一种不期然的惶然。

  珍卿接住她虚软的手,也像是捏着一把骨头,听她哀婉地说了六个字:

  “真好,你来送我!”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喘嘘嘘地闭上眼。

  她虚弱得像风中烛火,珍卿几乎不忍多看她。

  施姐姐在一边轻泣着,一边给珍卿讲了事情的始末。

  施祥生姐俩的生母死后,亲爹后母不拿她们当人,她们做什么都是错的,连多吃了一粒米,喘重了一口气,都会遭受无尽的谩骂……

  施姐姐大了妹妹八岁,在亲爹后妈手底下,挨了两三年就嫁了,虽说在夫家过得也不好,好歹膝下还有个女儿,算是寄托。

  而施祥生在家里,被父母当做猪狗一般,连弟妹也不拿她当人看,她没有一点做人尊严。

  施祥生的姐姐说,妹妹上了新式学堂以后,原本心情好了许多,脸上也有笑影了。

  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坏不说,父亲还抽上了鸦片烟,好好的家业都弄败了。

  于是施家父母就动了歪念头。

  做珠宝生意的岳家,他们的二公子为争戏子打架,被人打残了一条腿,所以不好再寻体面的亲事了。

  施家父母要了许多聘礼,把施祥生卖给了岳家。

  而施姐姐既劝不了父母,也说不动夫家帮忙,她只是会哭罢了。

  珍卿上辈子,旁听过一门社会心理学。

  听那个老师讲到“自杀”,说“自杀”并非单纯的个体行为,而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

  有一个名词叫“社会支持”。

  政府、社区、亲友、专业人士,都是一个人的社会支持。

  当一个人失去大部分“社会支持”,她多半会往绝路上走的。

  施祥生看不到希望了,唯一向着她的姐姐,也不能给她任何希望。

  施祥生又缓缓睁开眼,拉着珍卿说:

  “珍卿,我从来到这世上,我觉得……自己……好冤枉。可是,又不知……该向何人诉冤……我母亲走得太早了……”

  说着,她的眼角边上,无声淌出两滴眼泪。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看着珍卿,微笑着流泪:

  “珍卿,我真喜欢你……你念书好,交际也好,做什么都能做好……你像早晨的太阳,光芒万丈,让我向往……。

  “我却像墙角的苔藓,黑暗阴潮的地方,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地狱……

  “我一次次,鼓起抗争的勇气,一次次被打散了……”

  施祥生笑容更大,泪水也更密集,她认命一般地说:

  “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养活不了自己……我摆脱不了他们……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倒不如干净去了,免受这浊世的玷污……”

  她姐姐哭得更厉害,劝她不要把心放得太窄,好死不如赖活着,等有了孩子就有盼头了。

  施祥生推开她姐姐,惨淡的面容上,露出一点微弱的期冀:

  “珍卿,把我的事写出来吧。

  “古人出征之时,都要宰杀牺牲祭旗,你把我当做祭旗的牺牲,去讨伐那些杀人的父母,还有父母之命的婚姻……

  “若能以我之鲜血,警醒于后来人,我的人生,总算还遗留一丝光亮……”

  说着,施祥生握着珍卿的手,缓缓地阖上了眼。她愈加惨白的脸上,不绝地淌出泪水,呼吸已渐渐地弱了。

  珍卿觉得,施祥生的脉搏没那么弱。她忽然问施姐姐:

  “吞生鸦片自尽的人,虽然未必能够速死,但没听说,能超过一两天而不死的。施祥生为什么这样呢?”

  施姐姐揩着眼泪,解释说:“这几个月,小生有胃疾,早就吃不下饭了,勉强吃下去也要吐,要不然,怎么瘦得这样?她吞进去的生鸦片,吐出了不少。

  施祥生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孱弱地苦笑着说:“此时此境,这还重要吗?”

  珍卿郑重其事地说:

  “自然重要。常人都说,尽人事,听天命。你尽人力去死,却并没有死成,你不想一想,这难道不是天意,不是命数?”

  珍卿指一指天花板,神神叨叨地给她讲:

  “我亲戚住的村子南边,有一方浅浅的水沟,水还不及人的小腿深。

  “人人在那里来去自如,连酒鬼掉在沟里,在水里睡了一夜,也一点事情没有。

  “有个外村人到村上防亲,不慎脚底下踩空,扑跌进了水沟里,就莫名给他呛死了。”

  施祥生无言地看珍卿,憔悴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珍卿意味深长地说: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两只脚走着来访亲,至于有什么急病呢?可是浅浅的水沟,就把他淹死了。

  “施祥生,有人那么爱惜自己,偏偏命运不济,一招不慎说死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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