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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三殿下最是怜香惜玉,跟了殿下,吃香喝辣,强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做苦工……”

  那时他刚入宫不久,顶着罪奴的身份,在浣衣局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双手终日泡得红肿溃烂。

  刘瑾看中了他的容貌,威逼利诱,想将他洗净打扮,当作玩物献给喜好男风的三皇子。

  他至今记得那巨大的恐惧和恶心。

  他奋力挣扎,甚至撞翻了烛台,烫伤了刘瑾的手背,换来的是更疯狂的报复和毒打。

  “给脸不要脸的小贱种!既然不识抬举,就给杂家滚去刷净桶!杂家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熬到几时!”

  于是,他被发配去了更不堪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刷洗着宫人使用的秽器,恶臭几乎将他腌渍入味。

  刘瑾并未罢休,时常“路过”,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冷嘲热讽,极尽羞辱。

  “……瞧瞧,这哪还有半点江南才子的模样?比那阴沟里的蛆虫都不如!”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只要你点个头,杂家立马让你吃上热乎饭……”

  银钱被克扣得所剩无几,饭食时常是馊的或是根本轮不到他。

  寒冬里,一件破旧的棉衣根本抵不住刺骨寒风,冻得他浑身青紫,瑟瑟发抖。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将所有屈辱和仇恨死死咽下,靠着对家族冤屈的执念和对仇人的恨意,硬生生熬了过来。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像最深沉的噩梦,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

  身体的劳累,食物的匮乏,尊严的被践踏……而最让他恐惧的是刘瑾那永不放弃的、黏腻恶心的目光。

  直到后来,他被调去了相对清静却依旧卑微的藏书阁,才勉强脱离了刘瑾的直接掌控,但那些折磨留下的阴影,早已深入骨髓。

  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打断了楚玉衡痛苦的回忆。

  他猛地回神,发现口中那枚蜜饯不知何时已被无意识地吞咽下去,只留下一点虚浮的甜腻粘在喉咙里,泛着淡淡的苦涩。

  萧彻已经睁开眼,深邃的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并未多问,只淡淡道:“下车。”

  回到书房,楚玉衡依旧有些神思不属。他机械地进行着日常的事务,磨墨时甚至差点打翻砚台。

  萧彻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将一份需要誊抄的文书推到他面前:“抄三份,字迹工整些。”

  这命令让楚玉衡不得不收敛心神,专注于笔下的文字。熟悉的书写动作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暂时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傍晚时分,苏墨又来为萧彻检查旧伤恢复情况,顺便也为楚玉衡换药。

  换药时,苏墨动作轻柔,语气温和地叮嘱着注意事项。

  楚玉衡看着这位总是带着善意的太医,心中微暖。

  卫铮照例守在门外,目光偶尔掠过苏墨专注的侧脸,又迅速移开,只是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苏墨离开后,书房内又只剩下两人。

  忽然,萧彻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刘瑾那边,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

  楚玉衡动作一顿,愕然抬头。

  萧彻并未看他,手指摩挲着一份刚送来的邸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一个阉人,手伸得太长,总要付出点代价。”

  楚玉衡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他做了什么?

  难道就因为在宫门口那点冲突?

  不,萧彻绝非如此冲动之人。

  是因为刘瑾屡次的挑衅触及了他的底线?

  还是因为……别的?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安?

  “奴……谢世子。”他低下头,声音干涩。

  萧彻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在这吃人的地方,隐忍没错,但过分的隐忍,就是软弱。狼崽子想活下去,光会躲是不够的,迟早得学会亮出爪子。”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楚玉衡心上。

  亮出爪子……他何尝不想?

  可他有什么资本?

  他只是一介罪奴,无依无靠。

  然而,萧彻的话,却又像在死寂的深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恨意和不甘,似乎找到了一个微弱的宣泄口。

  他抬起头,第一次没有立刻避开萧彻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仿佛有幽暗的火光一闪而逝。

  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萧彻看着那簇转瞬即逝的火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狼的教导,开始了。

  而猎物心底深埋的仇恨种子,正在这看似庇护实则危险的土壤里,悄然汲取着养料。



第18章 夜巡心迹

  夜色如墨,秋露深重。

  馆驿的巡逻守卫比平日增加了一倍,侍卫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卫铮按着刀柄,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挺立在萧彻书房外的廊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不敢有丝毫松懈。

  刺客之事,如同悬顶之剑,让他肩上的责任重逾千钧。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卫铮身形未动,握刀的手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苏墨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灯光柔和,映照着他温润的侧脸。

  他走到卫铮身旁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絮语:“卫大人还在值夜?更深露重,当心寒气入体。”

  卫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警惕地巡视前方,硬邦邦地回道:“职责所在。苏太医还未歇息?”

  “刚整理完今日的脉案,见这边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苏墨的声音总是那般温和,能轻易抚平人心的褶皱。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那个白日里给过卫铮的小瓷瓶,“白日里给的药膏,效用可好?若不够,我这里还有。”

  卫铮的身体似乎更加僵硬了,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够了。小伤,已无大碍。”

  他依旧没有转头,仿佛那漆黑的夜色比身边之人的脸庞更值得凝视。

  苏墨却不介意他的冷淡,将瓷瓶轻轻放在廊下的栏杆上:“那就好。药膏虽好,也需按时涂抹才好。”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卫铮挺直如松却难掩疲惫的背脊上,轻声叹道,“世子安危系于卫大人一身,万望保重。若有任何不适,切勿强撑,可随时来太医署寻我。”

  这话语里的关切清晰可辨,超出了寻常的医患之情。

  卫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试图冲破他冰封的外壳。

  他几乎是仓促地、生硬地回道:“……多谢太医。卫某省得。”

  又是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巡逻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苏墨忽然极轻地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上前半步,几乎与卫铮并肩而立,望着同样的夜色,声音轻得如同梦呓:“这宫墙之内,人人皆如履薄冰。能如卫大人这般,始终坚守本心,赤诚如一者,实属难得。”

  这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卫铮心防的一丝缝隙。

  他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遮挡地对上苏墨的眼睛。

  那双眼眸在朦胧的灯光下,清澈而温暖,盛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更深沉的情绪。

  卫铮的心跳骤然失序,冷硬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此刻溃不成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墨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无措,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理解,也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惜。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轻声道:“夜还长,我熬了些驱寒的汤药,放在值房的小炉上温着。卫大人若得空,可去取用。”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卫铮微微颔首,提着那盏小灯,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回廊的黑暗中。

  青灰色的衣角在灯影下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独留卫铮一人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夜风吹拂,带来远处隐约的更漏声,以及……鼻尖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栏杆上那个小小的白瓷瓶。

  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冰凉的瓶身,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另一人的温度。

  值房小炉上温着的驱寒汤药……

  一句“赤诚如一”……

  还有那双温暖清澈、仿佛能看进人心底的眼睛……

  所有这些,汇成一股汹涌的暖流,猛烈地冲击着他多年来筑起的、冷硬如铁的心防。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一丝恐慌。

  他是世子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

  他的世界只有命令、责任、杀戮和守护。

  情感是多余的,是致命的弱点。

  可方才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坚冰正在裂开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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