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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回娘家的水路要走七天,她是死在路上的。

  裴迹之收到来信赶来,可能赶得上她的头七。虽然有很大可能赶不上。

  沈亦谣甚至不敢问,他看到自己遗容了吗?丑吗?臭吗?

  为她哭棺了吗?

  沈亦谣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在纸上写下,“如果是,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再死一次吧?”

  裴迹之望着纸上落下的胡言乱语,面色一凝,看着自己衣袖的另一端,在那里,有个空落落的人。

  他眸色深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意味,长久没有言语。

  沈亦谣随即意识到,他在想什么。

  她确实可以再死一次,在她鬼魂消散的那一天。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沈亦谣赶紧在纸上写下,“那倒不一定是。再想想别的呢?”

  裴迹之啧了啧舌,从地上捡了个小石子,在河面上打着水漂,“明日再想吧。今日很累了。”

  沈亦谣撇嘴,瞧那石子儿在河面上一连漾起三个小圈儿,“你要不要猜猜我写的什么?”沈亦谣从前就很喜欢和他玩这种比试的游戏,她喜欢赢。

  裴迹之惨然一笑,“总不能是什么‘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之类的鬼话吧?”

  沈亦谣揉了揉鼻子,若是她还活着,兴许会写这样的话吧。她从前,总是很希望裴迹之能够成器。

  手中的石子飞起,在河面上连着跳了五下,“咚!”一下闷声沉入水底。

  赢了!沈亦谣握了个拳。

  “猜错了哦。”沈亦谣在纸上写下。

  裴迹之望着水面上无端飞起的石子,激起一连串的涟漪。

  浅笑一声,力气真大。

  扬起眉,也起了两分和她争的意思。“那你猜猜我的。”

  沈亦谣看了看山间那轮硕大的圆月,执起笔,缓缓落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裴迹之睁大了双眼,看着沈亦谣一笔一画写下,须臾后,终于明白过来,“你作弊了。沈亦谣。”

  沈亦谣嘿嘿一笑,“这就是低估鬼魂身体的下场。”

  顺势飘到树梢上,看大河自山间远方携万千祝福淌过来。

  人间,这是多好的人间啊。

  夜晚,裴迹之吹了灯。小心嘱咐沈亦谣不准在梁上偷看。

  沈亦谣立即快手回嘴,谁稀罕看你呢。

  灯一熄,沈亦谣几乎是一刻钟不到,就觉得有些寂寞。窗外花灯仍不息流着,沈亦谣盯着看了半天。

  忽然意识到,裴迹之会猜她的心结是这个。

  是不是因为,裴迹之已经在心里怀疑过这个答案很多遍了。

  她向来是有点迟钝的。

  那场造成他们没有告别的吵架,原因是什么来着?

  沈亦谣在自己脑海里搜寻了半天,依然没有答案。

  她飘到裴迹之颈后,一股劲地朝他脖子吹气。

  裴迹之忍无可忍坐起来,终于给了她答案。

  是因为一锭徽墨。

  那时候国公夫人要她恪尽职守,尽到为人妻子的本分。

  裴迹之在书房读书,她要在一旁为裴迹之研墨。裴迹之受不了她,不让她在旁,她拂袖而去。

  就是这么简单、荒唐的理由。

  沈亦谣一瞬间恍然大悟,所以书房的牌位,是因为这个?

  她用自己虚无的手,捏了捏裴迹之修长的手指。写字告诉他,“你不要责怪自己了。不是你的错。”

  裴迹之眼眶一红,鼻间阻塞,说不出话。

  沈亦谣无形之间,轻轻地拥住他。

  是她自己运气不好,不怪他。

第5章要让我给那沈氏道歉!不可能!

  晨起,禅院里有丝丝薄雾。

  沈亦谣不需要睡觉,自己在寺庙里逛了半天,待到裴迹之推门出来时,她正好待在河边百无聊赖。

  “吱呀——”一声,竹门轻启。沈亦谣一瞬有些怔愣。

  裴迹之穿了一身素色白衣,头戴玉冠。

  还真有点……俏。

  还能看到夫君给自己戴孝,也算是不需此行吧。

  沈亦谣咬了咬自己舌尖,话说得这么大,是该咬咬自己的舌头。

  裴迹之伸出手,朝沈亦谣笑了笑,像从前一样充满作弄与戏谑,“走吧,去给你自己上香。”

  沈亦谣哈哈一笑,上前牵住裴迹之的衣袖。

  他们骨子里其实有相似的地方,一样的不恭顺,一样的放浪。

  满山烟雾缭绕,二人打青石阶缓缓而上,一路燃香烛,燃到烧纸衣明器的地方。

  一个路过的小秃瓢知客僧见一个白衣檀越衣服无风而动,飘在空中,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进香的人太多,裴迹之不能擅自与沈亦谣说话。

  他只是垂着眼,将手中纸扎的锦衣罗裳、胭脂水粉、银钱金锭慢慢掷到火里。眼前烟雾漫天,看繁华锦绣终成灰烬。

  沈亦谣想要的是这些吗?

  沈亦谣现在穿的是什么衣服,这些年自己烧的罗衣,她有收到吗?

  裴迹之将自己手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火中付之一炬。

  心中默默念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沈亦谣生前了无牵挂,活着是个轻松人,死了也是个轻松鬼。一点也不吓人。

  她究竟为什么回来呢?

  裴迹之转了个身,看自己的袖角在空中随着自己拐了个弯儿,浅浅一笑。

  两人走到灯堂,裴迹之看见大门却不进去,故意带着沈亦谣走到角落无人处。

  神情肃然,眉头微蹙,小声同她讲,“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进去好吗?”,语气几乎有些恳求。

  沈亦谣没有纸笔,蹲在地上,在泥土上写了个好。

  裴迹之走进灯堂一处角落,在莲花软垫上跪下,那里供奉着一处牌位。上面写着“佛力超荐亡妻沈氏阳上:裴迹之”。

  虔诚地为沈亦谣点上一盏莲灯。

  继而又在旁边一处灵牌下重新点了一盏长明灯,上面写着“父裴迹之母沈氏亡胎灵位”。

  裴迹之合十双手,闭上眼睛。

  那是他和沈亦谣没能生下来的那个孩子。

  他在心中默念,“孩儿,若是你也在天有灵,让你娘亲早日离去吧。”

  斋堂里供了些青蔬斋饭给香客们食用,裴迹之上完灯和父母一起用斋饭。

  许氏今日穿着紫红罗地蹙金绣裙,显得整个人花团锦簇,即使上了年纪也是秾艳照人,裴迹之长得很像她。

  往自己嘴里夹了筷子醋芹,细细用罢,停箸案上。侧过脸同裴迹之说话,“二郎,赵相家的小女今年十八了。娘托人问过,那女孩的八字同你很相合。今日也在法华寺上香。”

  飘在梁上的沈亦谣心弦一紧。

  是啊,裴迹之为她服丧三年,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按古礼父为子,夫为妻,皆服三年。按景朝法条,夫为妻服满一年便可再娶。

  何况他们生前已无恩义,夫妻失和。

  “母亲。”裴迹之牙关轻咬,坐得很端正,腰背挺直,肩胛骨处绷紧,“你要不要跟亦谣道个歉。”

  许氏听此一言,当即愣住,目瞪口呆,“在这里?”

  “对。”裴迹之双手握紧,骨节分明。

  沈亦谣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裴迹之会这么做。

  “无缘无故的?”许氏更是诧异。

  裴迹之朝空荡荡的梁上望了一眼,重新垂下头,他原本就是跪坐在案前用饭,此刻调转了个方向,朝着许氏,沈亦谣只能看见他修长的后脖颈,脊骨伶仃。

  沈亦谣看见许氏的大口大口喘着气,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裴迹之仍低头跪着,“请母亲给亦谣道歉。”

  “咚!”许氏一脚踢开装着餐盘的矮几!

  许氏勃然大怒,朝裴迹之数落,“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梁国公裴敬上前来按住许氏双肩,抚着她为她顺气。

  许氏伸出一指,戳着裴迹之低下的头,“你平日里祭拜沈氏,我看在你丧妻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今日你倒蹬鼻子上脸,为她披麻戴孝服上丧了!父母健在,你成日里臊眉耷眼做这副晦气样子给谁看!你喜欢戴孝,不若把你娘亲气死了,孝个痛快!”

  沈亦谣从梁上飘下来,落在裴迹之身边,轻轻从后背抚住裴迹之的脊梁。

  裴迹之轻轻抵住牙关,“母亲。亦谣是我的妻,我为她服丧三年,合礼法。”

  “什么鬼礼法!死礼法!”许氏拧着眉,捂着心口,“你什么时候守过礼法?当我养你这么多年,是白养的?我不知道我肚子里掉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些年装模作样,无非是要让自己不痛快,让我们所有人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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