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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梁国公转过身来,看沈氏一双年轻的杏眼茫然无措,嘴唇苍白,比昨日回来通风报信时更加六神无主。

  梁国公沉声喝道,“沈氏,你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沈亦谣被这话震得大脑一片空白,她做错什么了吗?

  她试图在自己过往行径里找到一些线索。

  是她昨日同崔蕤答话时露了马脚,给梁国府惹了麻烦?

  沈亦谣慎了慎,低下头,恭敬答话,“儿媳不知,还请公爹指教。”

  梁国公似乎被她这话惹恼,“沈酌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这句话说得极重,沈亦谣下意识抬起头,杏眼圆睁望着梁国公。

  这,关父亲什么事?

  她又哪里不知廉耻了。

  见她一脸茫然,梁国公语气更重了几分,“你同义恩公主在那白云观整日都做些什么?”

  沈亦谣眉头一蹙,“不过是谈诗论句,替公主掌眼幕中文人诗词。”

  梁国公眼光到底毒辣,不动声色,却句句戳沈亦谣的脊梁骨。

  “你乃青州刺史之女,长在檀州那种乡野之地没见过世面,在阁时不过得了几分当地乡绅士人称赞,便自以为才满天下,恃才傲物。读过几册书,便以为自己晓天下事了,拿着你那半罐水的妇人之见去外面丢人现眼。你果真以为他们瞧得上你?不过是打狗看主人罢了。你受了旁人几句称赞便飘飘然,竟没看清自己身份。”

  我丢人现眼?

  沈亦谣手脚失力几乎跪不住。

  昨日受的屈辱又涌上心头来。

  “是公主与我投缘,于诗词一道上与我聊得来。才让我去与她多闲话几句诗文经义。”

  梁国公冷嗤一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在沈亦谣听来却如雷贯耳。

  她敬重梁国公,如同敬重父亲。

  沈亦谣挺直的脊背里,一半有父母的根骨。

  父亲为官清正,多年来在各地流转,鲜少回乡与妻女相聚,父亲写家书,思念之情于笔端缱绻缠绵,父亲写红烛滴蜡,碧纱秋月,梧桐听雨,字字句句都是对妻女的想念。

  她在檀州时,和母亲对着纱窗读家书,看帘外池塘涨雨,仿佛能看见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

  她对诗文的体验,是从父母往来的家书中一点点学来的。

  父亲也教她,“文以载道”,教她笔端不拘泥于闺阁情意,要她读圣贤书,系天下人。

  母亲出身世家,沉稳持重,教她读史书,教她知世事兴衰,悯众生之苦。

  她没辜负父母,向来守持本心。夫子言,学而优则仕,她自恃有才学,若能为世人所用,为何不用?

  沈亦谣被梁国公的轻视按在了地底,内心的屈辱比昨日更深。

  梁国公也是文官,是她心里父亲一般的人物。

  “儿媳做错了什么,请公爹明示。”沈亦谣颤抖着问。

  梁国公见她不知悔改,一身骨头挺得笔直,心中更是恼怒,“你错有几成,一则攀炎附势、贪图名利。公主这样的人不是你结交得起的,你自取其辱甘为附庸,不过为了贪图一时虚名,逞一时之意气,此乃第一错。

  “二则你罔顾名节、自甘堕落,女冠这样声名狼藉的名头你也往自己身上安,白云观这样肮脏龌龊的地方你也敢踏足。”

  “三则不安于室、败坏家风,你身为贵眷,不在家相夫教子,一心只为着自己在外出风头,连累门庭!”

  沈亦谣因梁国公的话寒心酸鼻。

  这样难听的话,她一辈子也没听人说过。

  沈亦谣开口,说话时一阵鼻酸,话语却铿锵,眼神坚定,“公主与我为友,我与她不是什么攀附。女冠也不是什么肮脏的名头,大景朝佛寺道观林立,为何偏偏女子出家为冠为尼,就要被安上不堪堕落的名头。凭什么男子修行便是看破红尘、一心向道,女子披上这层皮便罪加一等?圣人言,君子不器,我在国公府担中馈并未留下什么错处,我在外头能与公主有一点用处又如何?”

  沈亦谣缓缓抬起头,一双杏眼里闪着水光,泫然欲泣,但仍倔强不屈服,“何况我并未连累门庭,我反倒带回来救命的消息。梁国府要抄家,此事非因我而起。我不敢贸然居功忝言,我在此事中起了什么力挽狂澜的大功,但我并未铸成什么大错!”

  “你也敢自称君子!妄议圣人!”梁国公气得发抖,“放纵散漫!斜辟不正!”

  见沈亦谣抿着唇,眸光灼灼,竟还不听指教,更是气愤,“你错在哪?你错在做了不符身份的事!一身寒酸臭气,自以为是,桀骜难驯,一朝得志,便目中无人!”

  “你父亲竟教得这般不守礼教!三从四德本不该到了梁国府再由我们教你。你父母已是失德失教!你母亲也是出身邛阳卢氏,怎的教出你这么个一门心思钻营名利富贵,不贤不孝的女儿!你今日只以为自己带回消息,立下了大功,就敢在此同我出言不逊!朝堂之事是你一介妇人可涉足的,你若再同公主纠缠不清,日后你将为梁国府招惹多少祸事!有些难听的话,我不想同你多讲!你自己在这祠堂中跪着,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出来!”

  沈亦谣心中越发困惑,她到底是错在哪里?

  是她不该与义恩公主结交,还是她不该以居士身份出入白云观?

  是她不该得到这番消息之后回来通风报信?

  还是她一开始就是错了,出身寒门,就不该嫁入梁国府,不配与勋贵世家往来?

第38章“知错……”

  梁国公拂袖便走。

  沈亦谣跪得不明不白,膝下已开始隐隐作痛。昨夜一夜没睡好,眼前一片昏黑。

  许氏坐在圈椅之中,等梁国公走远后,一张秾艳昳丽的脸拉下。

  手中捏着一方戒尺,端庄开口,“沈氏。有些话你公爹是男子,不方便讲明白。那就我来讲。”

  沈亦谣抬起头,见许氏下颌咬紧,隐隐有些恨意,“你为女冠的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公主和她身边几个女冠知道,还有公主身边有个叫林晋安的大理寺丞知道。”

  许氏怫然大怒,“你究竟知不知羞!”

  “女冠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们大多知书明理,才学品行不知比俗人高到哪里去!”

  “啪!”许氏手中戒尺猛地一挥。

  打在沈亦谣白净的脸蛋上,印上一道红痕。

  沈亦谣脑袋被打得一偏,脑中嗡嗡作响。

  她捂着脸,脸颊一阵刺痛。

  “你算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为她们分辩。”许氏上下扫了沈亦谣一眼,眼神凌厉,欲将沈亦谣剥皮拆骨,“跪好!”

  “你要出家!要修道!自己出阁前找你父母早说,没得嫁到了我们家,拿你那什么居士名头脏了我们梁国府的门匾。”

  原来是这样,沈亦谣怔怔捧着自己的脸。

  原来是因为自己脏了梁国府。

  “不过是一个自号而已,多少文人士大夫自号居士。我嫁到你们家来之前,你们也说不让号居士,早知不让,我不嫁就是了。”

  “还敢嘴硬!”许氏恼急,染着蔻丹的手指一指,呼来丫鬟婆子,“把她给我按住打手心!”

  沈亦谣双手顿时被人捉起,向上摊起,许氏身边的李妈妈持着戒尺,一下下抡圆了打。

  她控制不了手心颤抖,每挥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手腕被人牢牢卡住,骨头被按得生疼。

  有了退却的力,每一下挨得更痛。

  沈亦谣不能控制自己,五官皱成一团。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被人责罚过了,父亲多年不在檀州,祖父祖母前几年故了,父亲的兄弟早就分了家,她又早慧,帮着母亲操持家事,很多事情甚至是母亲听她的话。

  许氏一边拧着眉看沈亦谣挨打,一面追问,“你究竟有没有做过脏事?”

  沈亦谣被打得头脑一震一震地疼,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许氏原来是在猜忌这个。

  自己奴颜婢膝,折碎骨头的报应,就是换来他们对自己失贞的质疑。

  她霎时觉得此间荒谬至极。

  “没有。”她说出口的瞬间,也觉得自己肮脏至极。

  她只能靠无力的辩解去证明自己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

  她的卑贱之处不在自己身上,只在别人的脑子里。

  “迹之知道你在外面做的这些事吗?”

  “不知道。”

  “你也知道羞耻,知道瞒着他!”

  沈亦谣跪在地上,手心已被拍得红肿。每一下都是刺骨之痛。

  “我敢告诉他!”

  说了又如何呢?裴迹之会因为自己作弄几句诗文,与公主交游就怪罪自己吗?

  裴迹之会像这般揣摩自己是否失贞于人吗?

  自己尚且相信裴迹之不会在歌楼酒馆狎妓取乐,若裴迹之不信自己,又何必同他再做夫妻?

  “你还嫌名声不够臭!还想告诉什么人?!”许氏更是大发雷霆,上来一把扯落沈亦谣的发簪。

  “我问心无愧!”沈亦谣的发髻散落,满头凌乱,冲着许氏大喊。

  “恬不知耻!”许氏指着沈亦谣的脸,直对着她的眼睛,“你怎么敢?!只有娼妓才整日想着出去抛头露面,你一个官眷跑去男人堆里,不脏也臭!此事流传出去,你要二郎的脸面往哪里搁,人人都会说他有个为暗娼的妻!人人都在背后笑话他做剩王八,笑话梁国府!你不要脸面,你也为迹之考虑,也为你夫家考虑,你父母也算是官宦人家,此事传到他们耳朵里,你要他们如何行事!”

  沈亦谣手心已经破皮,每说一个字,都疼得抽气,“你们……敢这样……说公主吗?”

  “你拿什么同公主比?”

  “裴迹之的大哥,娶了二嫁的仪昭公主。仪昭公主,五岁时入道。”

  “女皇入宫前……曾在青君观……”沈亦谣说到此处,拿住她的婆子顿时钳得更凶,扭着身子上前来捂她的嘴。

  许氏一愣,胸口的牡丹花随着大口喘气一起一伏,满眼不可置信,目瞪口呆,唇角抽动,半晌,喷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嗤笑,“呵。裴敬倒是没说错,果真是个心比天高的贱人。”

  “上廷杖!打到她不能动弹!”

  到底是没有打到她不能动弹,沈亦谣挨的第一下就撑不住了。

  板子落下来,沈亦谣身体几乎不受控地后仰,挣扎凄厉,呐喊出声。

  她以为自己挨得过,可是再要强,在血肉之痛面前也无用。

  第二下落下的时候,沈亦谣已经满口鲜血,沿着嘴角猛地一口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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