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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和每晚一样,清蕴依旧歇在他身侧。

  寅时正,浅眠的清蕴照常睁开了眼,发现枕边人却没有和近日一般,在这个时辰自然醒来。

  他仍闭着眼,平躺在枕上,仿佛没有任何声息。

  清蕴心突然如雷般鼓噪起来,默然数了几十个数,才慢慢伸手去探他鼻息。

  在触碰到李秉真的刹那,突然被一只手横空捉住,偏首含笑,“怎么了?”

  清蕴怔住,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本是想小小开个玩笑的李秉真却有些不自在了,感到歉意,“当真吓着你了?对不住,我……”

  平静陪伴他两个月的清蕴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两滴泪来,不待李秉真继续开口,已是泪如雨下。

  李秉真从那双泪水涟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一个肤色病白、面容极其清癯的男子。

  若是不言不语地躺在那儿,恐怕就和死人无异。

  他已经许久没照过镜子了,竟不知自己变成了如今的可怖模样。

  李秉真感到了这个玩笑的过分。

  想安慰,却不知如何说,“是我不该……”

  清蕴依旧在落泪,从无声到抽泣,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很快,李秉真感觉自己身前的衣襟、被褥都湿了一大块。

  他只能慌乱而充满歉意地抱住她。

  李秉真的怀抱并不暖,他如今身体总是萦绕一股阴冷的寒意,宛如跗骨之蛆,在一点点带走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清蕴却回抱得更紧。

  她不想他死,想他活着,哪怕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哪怕他无法说话,甚至无法看她,也想让他活着。

  可她无法开口。

  李秉真轻轻地拍打她,像笨拙地安抚一个孩童,“对不起,对不起,猗猗……”

  他厌恶自己的无力,因为此刻他无法将她抱起,看清她的神色,再慢慢擦干她的泪水,告诉她不必流泪。

  放任自己情绪崩溃了许久,清蕴才抬起红通通的眼,轻声道:“你方才吓到我,让我咬到舌头,痛了很久。”

  李秉真仍是说对不起。

  清蕴摇摇头,往上轻轻吻了下他消瘦的面颊,露出笑容,“已经不痛了。”

  李秉真无声回吻住她。

  ……

  又是半月,清蕴用银剪裁下第三朵月季插()入瓶中,李秉真在给兰花添水。

  如今月舍添了许多绿植花卉,夫妻俩没有假手他人,亲自照料。

  李秉真左手无名指总是不自觉蜷缩,水壶歪斜着,淋湿了地面。

  “我来。”清蕴接过铜壶,将他沾湿的袖口挽起,接手浇花。

  大长公主在门外站了半炷香,看着夫妻俩共同浇花,看儿媳给儿子喂枇杷膏。随着几声咳嗽,琥珀色的糖浆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淌下,在衣衫上晕开点点痕迹。

  “这可不是我故意。”咳嗽的人还在笑。

  清蕴佯作怒意瞪他,少思则连忙讨饶。大长公主又站了会儿,没能继续看下去。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求儿子,求他为了自己用药。在这段时间,这个想法冒出过无数次,也被她忍回去无数次。

  大长公主离开了。

  李秉真似有所感,回头瞥了眼,什么也没瞧见,倒是发现了今日的好天气。

  “出去走走吧。”他道。

  清蕴便给他披上大氅,自己再去更衣。

  对镜理发时,李秉真忽然道:“梳望仙髻。”

  对上清蕴不解的眼神,他笑道:“初见时你便是这个发髻,很好看。”

  依他的话,清蕴让白芷给自己梳发,久违地上了脂粉,得见李秉真由衷欣赏的目光,“脂粉未施时是清水出芙蓉,点妆后便是明艳若神妃仙子。”

  饶是早习惯旁人对自己外貌的夸赞,清蕴也因他过于直接的话而微微脸热,推着他往院子里走。

  从十日前起,李秉真已经不大能行走了,必须靠轮椅。

  推着他在府里慢行了一圈,李秉真还是让她回到月舍的葡萄架下。

  绿藤还没有完全发出来,日光透过木架照在两人头顶,暖洋洋的。

  李秉真说起两人最近在看的书,昨晚清蕴正读到《反经》。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为命也。夫妻俩昨晚还围绕这句话小小探讨了番,李秉真对此深表赞同,清蕴则认为正好相反,最终各持己见。

  他甚至带了原书出来,对书看了会儿,还是交给清蕴,“劳烦夫人再帮我读一段。”

  清蕴将轮椅固定好,坐在他身侧,轻声读起来。

  她的声音清如流水,明亮而清晰,李秉真静听着,视线转到蔚蓝天际。

  悠悠几朵浮云飘于其上,淡淡花香拂面。

  他仰首感受清风阳光。

  “微察问之,以观其志;临难试之,以观其勇。”清蕴读完这段,忽然意识到李秉真一直没发出声响,已经有会儿了。

  她眼皮微跳,偏首看向他,心中在想,也许他又在吓唬自己了。

  但他既没有睁眼,也没有抬手,仅仅是静坐在那儿,唇畔含笑。

  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张颖已经冲了过来,瞬间搭上李秉真的脉,再去探他颈侧。

  半晌,张颖垂眸没说话,清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正是这时,李秉真搭在椅背的手轻轻下落。

  清蕴没让他的手落地,接住这抹凉意,往前抱住他,顺势将脸埋进了尚有体温的衣襟。

第53章 何忍以罗敷之质,守柏舟之誓?

  一个人的死也许会在某些人心中惊起波澜, 但不会使山崩石裂、天地变色,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日子依旧平静。

  譬如李秉真离世的当天,风和日丽, 有友人相约踏青, 有孩童隔墙嬉戏, 市井照旧热闹。

  清蕴早就领悟过这个道理。

  父母受战乱相继离去后, 她孤身一人踏上寻亲的路,尝尽人情冷暖, 知道世间种种,唯利至上。所以她喜欢安稳,喜欢钱财,喜欢能够让自己高枕无忧的权势。

  她向来也是这么做的。

  可李秉真走之后,她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她当初回应了他, 和他一起离开京城, 在江南做对无权无势却悠闲自在的富贵夫妻,应该也不错。

  可能他的病会治好,可能依旧是几年后病逝, 但总不会这么突然。

  午夜梦回中,她甚至几度梦到这样的场景。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向她表明,伴她一年多的枕边人确实已经不在人世。

  清蕴总觉得自己是冷情之人, 当初父母去世都能很快振作, 想到出路, 如今却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她嫁过来前曾想过, 即便李秉真去世,自己守寡, 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相反,齐国公和大长公主会因她对世子的深情而感动,给予她足够的体面和尊荣。

  没了世俗间需要婚嫁的压力,既不用服侍一个男人,也不必为今后可能会有的妾室而忧心,自己亦有财有势,即便做个寡妇,又有何妨呢?

  这样的想法本来毫无问题。

  ……

  报丧停灵过后,国公府择吉日为李秉真入殓。

  经过最后三月,他整个人干枯得可怕。但眉眼依旧俊秀,宛如染上斑点的青竹,憔悴了些,只要把那些痕迹抹去,依旧苍翠。

  看着大长公主亲自为他穿寿衣,清蕴脑海中浮现出光明寺初见时他的模样。那时候她其实很惊讶,惊讶于一个久病之人会有如此风采。

  连抹几次眼泪,李琪瑛不得不转过脑袋,用衣袖遮眼。她这阵子大哭了很多次,可再伤心,也知道自己的悲痛比不过母亲和嫂嫂。

  刚才她们为兄长整理遗容,李琪瑛甚至不敢看。她害怕看到他的死状,因为她心中总有感觉,大哥的突然病重,和那枚丹药绝对脱不了关系,甚至可能就是被丹药所害。

  嫂嫂那天说染了寒气,应该是不想被她知道真相,而后告诉娘。

  如果那天不是她一时兴起邀大哥进宫,他会好好的吗?如果娘知道是自己间接害了大哥,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李琪瑛被痛苦、悔恨、内疚折磨,不敢看兄长最后一面,也不敢安慰母亲和嫂嫂。

  李家族人依次向李秉真作别,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死寂当中时,唯有齐国公注意到了李琪瑛复杂的神色,心中闪过疑虑。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为儿子入殓,他暂且放到了一边。

  入殓毕,棺木正式封钉。考虑到有些亲朋相距较远,灵堂会设整整一月,待吊唁结束,再出殡入土。

  第一夜不用清蕴守灵,她被叫去房中休息。

  回到月舍,她在窗边坐了许久,直到白兰叩门,“夫人,藉香请见。”

  应允后,身着素服、佩白布的藉香入内,面对清蕴询问的眼神,一言不发地奉上木盒。

  他是李秉真最信任的贴身护卫之一,清蕴意识到这是李秉真留了东西给自己。她心中有猜测,当打开木盒,一眼看到“放妻书”三字时,还是愣住了。

  这是李秉真的字迹,不如以往遒劲有力,但每个字都写得很清晰。

  她慢慢看下去,视线久久停留在最后几段。

  今余久病膏肓,医者束手,惟见日薄西山,残灯将尽。每念夫人青春正茂,何忍以罗敷之质,守柏舟之誓?当此际,特修此书,明告宗祠:

  一应妆奁田产,悉数奉还本家。东郊别业,着即过户夫人名下。四季衣裳十二箱,宝石、珍珠头面五副,皆准携归。余之私蓄纹银二千两,留作夫人添妆之资。

  自今以往,夫人可更施环佩,另择良匹。李氏宗族不得以“未亡人”相称,亦不得以礼法相迫。若得贤士缔结朱陈,当以妹礼陪嫁,添箱之礼比照国公嫡女。

  忆昔合卺之时,庭前双鹤交颈,曾许白首之约。岂料天不假年,竟成参商之隔。愿夫人莫悲薤露,善自珍摄。他日若过城南旧邸,见庭中梅树者,可酹清酒一盏,余当含笑九泉。

  临楮涕零,不知所言。时乙亥年仲春上巳日,李秉真绝笔。

  几滴泪水砸落,浸湿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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